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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衣~jht(痞子蔡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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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05-2-6 11:21:56 | 顯示全部樓層 |閱讀模式
※ 雨 衣 ※
written by jht.


天氣,是不應該如此悶熱的。
這種天氣讓我想起七月中的台北晌午街頭。
擁擠車陣排放的廢氣,高樓冷氣機釋出的熱氣,
在烈日的酷曬下,讓溫度計裏的水銀柱不斷向上攀升。
台北盆地似乎變成西遊記裏的火燄山。
很想拜託孫悟空去向鐵扇公主借芭蕉扇,搧除所有的火氣。


但我並不在台北,而是在台南;
現在也不是七月中,而是五月底。
一連好幾天了,天氣就是這般地跟你耗著,絲毫沒有妥協的跡象。
人還可以躲進冷氣房裏避暑,但狗就沒這麼幸運了。
聽說狗的舌頭因為伸出過久,常有肌肉抽筋的現象。


我住公寓的頂樓,是最接近上帝的地方,也最容易感受到上帝的火氣。
窮學生沒有裝冷氣機的權利,只好勉強把電風扇當做芭蕉扇來用。
奈何電風扇無法降低上帝的火氣,我仍然揮汗如雨。
去研究室吧!我心裏這麼想著,因為研究室有台冷氣機。
如果天氣一直這麼悶熱,那麼不得不常跑研究室的我,
大概很快就可以完成我的畢業論文。


沖個冷水澡,換掉早已被汗水濡濕的衣服。
背上書包,帶著兩本書充當細軟,我像逃離火災現場似地奔下樓。
跨上機車,為了貪圖涼快,索性連安全帽也不戴。
雖然有個口號叫做:“流汗總比流血好”,
但在這種天氣下,我倒寧願被罰500元,而使皮夾大量流血,
也不願再多流一滴汗。


拂過臉畔的風,倒是帶走了一些暑氣,也減緩了汗滴滑落的速度。
停好機車,看到校園內的那隻黑色秋田犬,正伸著舌頭望向天空。
順著牠的視線,我也仰起頭,但並不張開嘴巴。
沒想到原本是“一片無雲”的天空,竟然飄來了“一片烏雲”。
『下場雨吧!』我開始期待著今年夏天的第一場梅雨。


像是回應我的請求般,天空轟然響起一陣雷。
接踵而來的,像是把“柏青哥”的小鋼珠一骨腦地倒進盆子裏的聲音。
僵持了數日,雨神終於打敗掃晴娘,下起了滂沱大雨……
用書包遮住頭髮,我又再度逃難似地衝進研究室。
這情景,好像當初認識信傑的過程。


我喘了喘氣,擦拭被雨水淋濕的眼鏡。
雖然沒有強風的助威,但窗外的樹影依然搖曳不止。
沒想到雨不下則已,一下便是驚天動地。
緊閉的窗戶似乎仍關不住雨的怒吼,靠窗的書桌慢慢地被雨水所濺溼。
一滴…兩滴…三滴…然後一片……
最後變成一灘。
雨水雖然模糊了我的書桌,卻讓我的記憶更加鮮明。


原來這場雨不僅洗淨柏油路上的積塵,撲滅上帝的火氣,
也沖掉了封印住我和她之間所有回憶的那道符咒。
符咒一揭,往事便如潮浪般澎湃地襲來。
走出研究室,站在陽台邊,很想看看這場雨是如何地滂沱。
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,好像是籠罩在大霧中。
連我不經意嘆出的一口氣,也變白了。
不過才下午三四點的光景,路上的車輛卻打開了昏黃的車前燈。
而五顏六色的雨衣,在蒼白的世界中,顯得格外繽紛。


記得那天走出“好來塢KTV”時,雨也是這樣地下著。
「雨下這麼大,你帶雨衣了嗎?」她關心地問著。
『我的雨衣晾在陽台時,被風吹走了。』我無奈地回答。
「被風吹走了嗎?真可惜。那你怎麼回去呢?」
『反正我住這附近嘛!待會用跑的,不會淋到太多雨。』
「那…那…那你要不要…」她竟然開始吞吞吐吐。
『要什麼?』我很納悶地問著。


「你要不要穿上我的雨衣?」
她的音量變得很小,尤其當講到“雨衣”兩字時,更幾乎微細而不可聞。
『不用了。妳也得回去,不是嗎?』我微笑地婉拒她的提議。
雨下這麼大,根本沒有停歇的跡象。
我再怎麼厚臉皮,也不至於穿上她的雨衣,而把她留在這裏吧!?
她聽了我的回答後,臉上卻顯現出非常失望的表情。
彷彿我拒絕的,不是一件雨衣,而是她的心意。


『妳怎麼了?我說錯話了嗎?』
「沒什麼。你千萬不要淋成落湯…A-No…落湯什麼呢?」
『那叫落湯雞。我教過妳的,妳忘了嗎?回去罰寫"落湯雞"十遍。』
我開玩笑似地交待。
「Hai!遵命。我下次上課會交給你,蔡老師。」
她又笑了。這樣才對,好不容易下場雨,她當然應該高興。


她拿出她的紫紅色雨衣,慢慢地穿上。
彷彿在穿昂貴的和服般,她的動作是如此輕柔。
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穿上那件雨衣。
戴上雨衣帽子的她,好像是童話故事裏的“小紅帽”,輕盈又可愛。
她不是說她很喜歡穿著雨衣在雨中散步嗎?
為什麼我總覺得她的神情有點黯然呢?


突如其來的一陣響雷,讓我的肩膀猛然顫動一下,打斷了我的思緒。
也讓我的魂魄從好來塢KTV外的雨夜,回到研究室外的陽台邊。
我依舊是獨自站著。
而雨,仍然滂沱。
原來即使身邊沒有她,雨也還是會下的。


「學長,被雨困住了?」正好路過的學弟好心地問著。
困住倒不至於,因為她後來還是把這件紫紅色的雨衣送給了我。
而我一直把這件雨衣鎖在研究室的檔案櫃裏,從未穿過。
因為如果天空下著小雨,我捨不得穿;
若下起這樣的大雨,我也不想讓傾盆而下的雨,無情地打在這件雨衣上。
所以我還是回到研究室,煮杯咖啡,讓咖啡的香氣瀰漫整個房間。
坐在書桌前,享受著被雨隔絕的孤獨。
並讓雨聲引導我走進時光隧道,回到剛認識她的那段日子……



她叫板倉雨子,一個很喜歡微笑的日本女孩。
昭和47年(1972年)出生於和歌山縣附近的一個小山村,10歲後移居大阪。
平成6年(1994年)京都大學中國語言與文學系畢業後,又隻身來台灣學習中文。
雖說是來學習中文,但除了有很明顯的日語腔調外,
她的中文卻已經說得相當流利。


認識板倉雨子算是個巧合吧!是信傑介紹我們認識的。
信傑是我的好友,那時在成大歷史研究所唸碩士班。
他是個怪人,大學聯考時竟然選擇歷史系為第一志願。
因為他說他喜歡唸歷史,並喜歡化身為歷史人物。
所以有時他是談笑破曹兵的周瑜;有時是牧羊北海邊的蘇武。
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:
「人類從歷史上學到的唯一教訓,就是人類無法從歷史上學到教訓。」
我想信傑顯然沒有從歷史上學到教訓,因為他父親也是唸歷史的。


遇見板倉雨子的前一年,我跟信傑在圖書館認識。
那天午後,天空忽然下起了雨。
正在校園內閒逛的我,只好往最近的建築物飛奔以躲雨。
很幸運的,這是學校的圖書館。
我擦了擦滿臉的雨水,脫掉濕外套,並整理一下狼狽的神情。
然後在陳列歷史書籍區域,隨手翻書打發時間。
這陣驟雨,來得急但去得並不快,持續了幾個小時。
我只好從秦始皇統一中國,看到鴉片戰爭。


在書櫃的角落地上,我撿到一張學生證。
失主叫“謝信傑”,成大歷史研究所碩士班一年級。
相片中的他理個平頭,戴個黑色方框眼鏡,頗有學者的架勢。
我把這張學生證拿到圖書館借還書的櫃臺,請他們代為廣播。
半分鐘後,信傑氣喘吁吁地跑來:
「謝謝你…謝謝你…真是非常謝謝你…」
信傑的客氣,令我印象深刻。也許是因為我很喜歡歷史的緣故,
所以我對歷史系的學生有種特殊的好感。


『不客氣…不客氣…你實在不必客氣…』
我像隻鸚鵡般,頑皮地學著他講話的語氣。
「受人點滴,小弟泉湧以報。」
果然是文學院的高材生,一出口便知有沒有。
『區區小事,兄台何足掛齒。』
我們相視一笑,然後握了握手。我就往門口走去。


雨還是不停地下著,也許剛剛應該看到中法戰爭或是甲午戰爭。
「同學,被雨困住了?」
我轉過身,信傑撐開了傘微笑地說著。
我苦笑地聳聳肩。
「一起去吃個飯吧!我請你。算是報答救命之恩。」
『你太客氣了,我只是剛好撿到你的學生證而已。』
「對學生而言,證在人在;證亡人亡。所以你算是救我一命。走吧!?」


雖然天色無“晴”,但信傑卻很熱情。
我不好意思拒絕他的好意,於是點點頭。
信傑的雨傘不算大,為了避免淋濕,我們緊緊地靠在一起。
還好我們倆人的袖子都很完整,沒有“斷袖之癖”,
不然在這種氣氛下,耳鬢廝磨的結果是很容易擦槍走火的。
我們走到學校的餐廳吃飯,然後聊了起來.
 樓主| 發表於 2005-2-6 11:22:38 | 顯示全部樓層
「同學,該怎麼稱呼你?」信傑很客氣地詢問著。
『我現在是博一,你應該叫我學長。但我小你一歲,你也可以叫我弟弟。
所以你最好叫我學長弟弟,而不是叫我同學。』
「哈哈哈…你真有趣。我先自我介紹好了,我叫謝信傑。
“謝”是淝水之戰大破前秦苻堅百萬大軍的謝安的謝;
“信”是桶狹間會戰中擊潰今川義元的織田信長的信;
“傑”是崖山戰役敗給蒙古而導致南宋滅亡的張世傑的傑。」


我先是愣了一愣,然後笑了出來。
沒想到信傑的自我介紹,會這麼有趣。
我想了一下,學著他的語調,也這麼自我介紹:
『我叫蔡智弘。“蔡”是東漢末年發明造紙的蔡倫的蔡;
“智”是在本能寺叛變殺掉織田信長的明智光秀的智;
“弘”是自號十全老人的清高宗乾隆皇帝的名諱弘曆的弘。』
其實我通常都是告訴別人,“智”是智慧的智。
不過既然信傑想當織田信長,那智弘就只好捨命陪君子而成為明智光秀了。


「哈哈哈…請你以後叫我信傑就可以了,千萬別叫我織田信長。」
『那也請你叫我智弘好了,不用叫我明智光秀。』
「智弘,沒想到你也知道日本戰國史。」
『其實也還好,前陣子剛翻完一套“德川家康”全集。』
「喔?真的嗎?那我問你,你喜歡德川家康這號人物嗎?」
『談不上喜歡,不過比起狂妄地想吞併明朝的豐臣秀吉,還是德川可愛點。』


「其實歷史人物的評價,常常有主觀的好惡情感,很難有客觀標準,而且有時
還會摻雜民族性這種複雜的因素。」
『怎麼說?』
「比方以德川家康而言,儘管日本人因為德川幕府的鎖國政策導致西方列強入
侵的屈辱而遷咎他,但現在日本人仍是非常推崇德川,尤其欣賞他在劣勢下
的隱忍性格。外國人甚至相信,日本能在戰後迅速復興的主要原因,正是因
為日本人或多或少都有這種德川性格。」


信傑用右手無名指推了推眼鏡,接著說:
「但如果德川家康讓中國人評價呢?或許同樣也是殺了妻子的德川,會像吳起
一樣,背負殺妻求將的嘲諷。不過呢……」信傑停頓一下,喝了一口水。
『不過什麼?』
「不過日本人倒是很讚許他這種殺妻的行為。」
我學著信傑,用右手無名指推了推眼鏡:
『也許只因為日本女人在戰國時代根本沒地位,所以殺妻跟殺狗沒什麼差別。
也許日本的歷史學者普遍怕老婆,所以潛意識裏欣賞敢殺掉老婆的德川。』


「哈哈哈……智弘,我們將來一定會成為好朋友的。」
『為什麼?』
「因為你的觀點很好玩,雖然胡扯,但也可以提供另一種看歷史的角度。」
『信傑,我們現在已經是好朋友了。不是嗎?』
「嗯,不錯。」
信傑的博學開朗,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。
如果能跟他成為好朋友,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。


信傑果然是唸歷史的,當話題轉到歷史上時,他便侃侃而談。
從秦始皇嬴政,到清宣統帝愛新覺羅溥儀,他似乎是瞭若指掌。
『信傑,你一定沒有女朋友。』
「咦?你怎麼知道?」
『我想不會有一個女孩子能耐得住性子聽你說完中國歷史的。』
「哈哈哈…說得也是。可是我真的很喜歡聊歷史故事。」
『那你應該改唸美國史才對,短短兩百年,一下子就說完了。』
「哈哈哈…你在譏笑美國喔!」


話匣子既然已經打開,信傑索性提到了他的糗事:
「有次跟一個女孩子談到唐高宗李治時,我說我溫和的個性很像李治。
她突然說她像武則天,所以準備要謀奪大唐江山。」
『然後呢?』
「我當然不肯認輸,於是化身做唐玄宗李隆基,再度中興唐室。」
『信傑,你的反應很不錯。』
「誰知道她的反應更快,她說她可以變成楊貴妃,照樣搞垮大唐江山。」
『嘿嘿…這女孩很特別喔!你應該好好把握。』
「唉…只可惜在我化身為郭子儀欲平定安史之亂前,她就走了。」


『信傑,你太無趣了。你應該多談點風花雪月的。』
「沒辦法,這是我的職業病。學妹們常幫我介紹女孩子,但沒有人能忍受我的
枯燥。我的專長是能夠馬上說出任何歷史上大事件的發生年代,卻不能一眼
看出女孩子的出生年代。」
『我也有職業病。我是唸水利的,我的專長是能依水溝內雜草的生長狀況判斷
這條水溝到底有多久沒疏浚,卻不能一眼看出女孩子到底有多久沒交男友。』


「智弘,我們算是同病相憐。」
『嗯。但是你病得比較重。』
「哈哈哈…歷史系的女孩很多,改天介紹幾個讓你認識。」
『那先謝謝你的大義滅“親”了。』
我們很有默契地同時眨了眨眼,然後相視一笑。
信傑說像我們這種交情比較不會“見異思遷”。
換言之,即不會因為看見“異”性而想改變友情。



經過那次在餐廳的聊天後,我跟信傑變得很熟稔。
我常到他住的地方看書,他的房間並不算大,五坪左右,
但幾乎堆滿了歷史書籍。
我室友也是如此,不過我室友的房間內堆滿的是PLAYBOY。
所以,對於愛看歷史故事的我而言,信傑的房間是排遣時間的最佳去處。


信傑和我一樣在外面租房子,我們很巧地住在同一條路,但不同巷子。
他的室友有兩個,一男一女,男的是他的同班同學,女的則是他學妹。
真是“一門忠烈”,全都是唸歷史的。
信傑的男室友叫“陳盈彰”,據信傑的說法是:
「陳是陳腔濫調的陳,盈是惡貫滿盈的盈,彰是惡名昭彰的彰。」
另一個學妹的名字,信傑說了幾次,我卻始終記不得。
我只知道她是成大田徑隊的,專長是三鐵,還參加過大專杯。


雖然我常去信傑的住處,但我跟信傑的室友們,並不太熟。
偶爾碰面時,也只是點個頭、打聲招呼而已。
直到有次我們四個人一起打麻將,我們才算是“以賭會友”。
那次是因為那個歷史系學妹看到了一隻老鼠,於是大聲尖叫。
信傑和陳盈彰為了逮住牠,開始徹底搜尋整間屋子。


不過老鼠沒找到,卻發現了一副麻將。
信傑說看到麻將不打的話,會遭天譴,於是提議打牌。
「我們只有三個人而已,三缺一怎麼辦?」陳盈彰搓著發癢的手說道。
「別看我,我認識的朋友都是道德高標準,才不會打麻將ㄌㄟ!」
歷史系學妹堅定地說著,卻忘了她自己是會打麻將的。
「唉…三缺一的確是人生四大痛苦事之一。」信傑感慨地說著。


人生四大樂事,眾所周知是:
「久旱逢甘霖,他鄉遇故知;洞房花燭夜,金榜題名時。」
而人生四大痛苦事,信傑則說成:
「野外騎車被雨淋,他鄉跑路仇人知;炎炎夏季停電夜,打牌三家缺一時。」


「我想到了!我認識一個工學院的學生,他一定會打牌。」信傑突然很興奮。
「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會打?」陳盈彰疑惑地問道。
「工學院學生接觸的都是方程式和數字,禮義廉恥的觀念比較淡薄。」
「學長,你講話好毒。」歷史系學妹笑著說。


於是信傑撥了通電話給我,在電話中他說:
「欲破曹公,宜用火攻;萬事俱備,只欠東風。」
『你在說什麼?幹嘛學孔明說話?』
「簡單地說,我們要打麻將,但只有西南北三家,所以想找你來當東風。」
『真是的,三缺一就直說嘛!』
「智弘你會打嗎?」
『開什麼玩笑?我當然會打!待會我用左手讓你。』


30元為底,10元一台,對學生而言,是屬於即使輸錢也不會破壞交情的價位。
信傑那天的手氣不好,一家烤肉三家香,而我則是最香的人。
北風北,信傑絕地大反攻,竟讓他連七拉七。
原本他烤肉烤得好好的,突然開始聞香了,輪到我們三人烤肉。
要連莊第八次時,陳盈彰往牌桌上拋出一條手帕。
信傑擲骰子的手突然停頓,然後問道:「小陳,你丟手帕幹嘛?」
「表示投降啊!拳擊比賽時教練往場上丟毛巾就表示認輸不打了。
同理可證,牌桌上認輸不打就該拋手帕。」


「哇哈哈哈……」信傑一面數錢,一面笑著說:
「牌桌的輸贏跟歷史的興衰一樣,總是變幻莫測,冥冥中自有天意。我就好像
斬白蛇起義的漢高祖劉邦,雖然屢戰屢敗,東逃西竄,但最後卻在垓下之役
豬羊變色,讓項羽演出霸王別姬。」
贏了錢的信傑,志得意滿地高談闊論,並模仿劉邦擊股而歌:
「大風起兮雲飛揚,威加海內兮歸故鄉,安得猛士兮守四方。」


信傑如果是劉邦,那我就是項羽了,因為原本贏最多錢的是我。
我聯想到項羽被圍困在垓下時,窮途末路的悲慘。
『力拔山兮氣蓋世,時不利兮騅不逝,騅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。』
輪到我學起項羽,準備跟虞姬告別。


「美人虞姬在此!」歷史系學妹突然大叫了一聲,嚇我一跳。
沒想到她竟也跟著唱了起來:
「漢兵已掠地,四方楚歌聲。大王意氣盡,賤妾何聊生。」
她壯碩的體格學起虞姬的身段,把美人虞姬變成娛樂嘉賓的“娛姬”。
如果真要帶這個虞姬回到江東,我倒寧願自刎烏江邊。


只剩下陳盈彰沒有瘋而已。
於是信傑的眼光飄向他,看他能變成哪一個栽在劉邦手下的歷史人物。
「我乃淮陰侯韓信是也。劉邦啊劉邦,沒有我韓信,哪有漢朝的建立?沒想到
你統一了天下以後,第一個要對付的功臣,竟然是我!唉……」
拋手帕的陳盈彰,不甘示弱地學起了韓信,沈聲吟道:
「高鳥盡兮良弓藏,狡兔死兮走狗烹,敵國滅兮謀臣亡。」
 樓主| 發表於 2005-2-6 11:23:23 | 顯示全部樓層
那次牌桌上的垓下之役後,劉邦大發慈悲請我們到東寧路喝啤酒吃滷味。
「反正這是一筆不義之財嘛!」劉邦很乾脆。
哪裡不義了?這可是我家教的血汗錢!
在吃吃喝喝後,我也開始熟悉像韓信的陳盈彰,
和自認為是虞姬的歷史系學妹。


陳盈彰有兩個女朋友,一個在台南;另一個在台北。
住台南的,認識時間較短;住台北的,認識時間較長。
陳盈彰常說:「得天時者必失地利。」
所以認識得愈久,住得愈遠。
『那你比較喜歡誰?』我有次很好奇地問他。
「我是天秤座的,當然公正不阿,絕不偏袒。」


我卻始終記不得這個歷史系學妹的名字,我只好一直叫她虞姬。
她總說只要我有膽子叫她虞姬,她就有膽子承認。
身高172,還練過舉重的虞姬,其實是個很細心的女孩子。
信傑租的那間屋子的大小事務,通常是她在打理。
虞姬說她跟她男朋友認識的過程,是個“意外”。
那是有次她在校園中跑步時,跟一個騎單車的男孩擦撞而認識的。
不過,被撞倒的是那個男孩,而不是虞姬。
後來,他就成了虞姬的男友。
所以,我一直引以為戒,並提醒自己在校園騎車時千萬要小心。


1994年,一個涼爽的九月天,信傑打電話給我:
「你好,我是劉備的不肖兒子劉禪。智弘在嗎?」
信傑的壞習慣又來了,他八成正在研究三國史。
『我不是智弘,我是在當陽長阪坡單騎救主的趙子龍。』
「哈哈!智弘,為了答謝你的救命大恩,今晚帶禮物來幫我慶生吧!」
就在當晚信傑的生日聚會中,我第一次看見板倉雨子。


其實最早認識板倉雨子的人,不是我,也不是信傑,而是虞姬。
虞姬在1994年的暑假,有“中國現代史”的暑修課程。
而板倉雨子在1994年7月初來台灣後,雖然一直在中文系上課,
也同時在歷史系旁聽中國現代史。


中國現代史的任課老師,是個老學究,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蹂躪。
有一次上課時,講到這段歷史,竟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淚。
聲淚俱下的他,仍不斷地控訴日軍侵華的暴行。
板倉雨子也不知道從哪裡產生的勇氣,竟然怯生生地舉起手來發問:
「老師,對不起。我在日本唸高校時,歷史書上不是這樣寫的。」


虞姬就在那時,才知道坐在她身旁的板倉雨子竟是日本人!
課堂上的氣氛突然變得凝重,虞姬開始擔心老師的反應。
結果老師只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,然後說:
「唉…想不到刻意遺忘這段歷史的,除了中國人外,還有日本人。罷了…下學
期開學後,妳來修我的課吧!我會教妳正確的歷史。」


下了課後,板倉雨子主動詢問虞姬一些選課事宜,
並一直耿耿於懷老師剛剛的那段控訴。
「Hon-Do?(真的嗎?)」板倉雨子睜大了眼睛問著虞姬。
「是真的吧!?台灣的歷史書上是這麼寫的。畢竟我們都沒經歷過那個年代。」
虞姬的回答其實很客觀,同一樁歷史事件,日本人如果有自己的說法,
那麼台灣人何嚐不會也有自己的一套說辭呢?
歷史的真相不應被扭曲,但記錄歷史的人,卻各有立場。


於是虞姬成了板倉雨子的第一個台灣朋友。
虞姬常主動邀板倉雨子吃飯,也常帶她逛街。
透過虞姬的介紹,板倉雨子也認識了信傑和陳盈彰。
但在信傑的生日聚會前,我一直沒機會認識板倉雨子。

虞姬後來說她對日本人也沒什麼好感,除了“少年隊”的那三個帥哥外。
『那妳們怎麼會從那時候就成為朋友?』我很好奇地問她。
「嗯…她很親切吧!」虞姬想了半天,擠出了這個理由。
『親切?是不是“親”自體驗才會有“切”身之痛?』我仍然半信半疑。
「你別瞎扯。可能是因為板倉雨子的眼神很誠懇。」
『誠懇?誠懇可以用來形容眼神嗎?那我的耳朵看起來會不會很實在?』
「唉呀!反正我就是知道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啦!」


在信傑的生日聚會中,虞姬也帶了板倉雨子參加。
於是信傑介紹了她:
「智弘,這位是我在歷史系新認識的學妹……」
他指著一個從進門開始,就沒停止過微笑的女孩。
她一直跪坐在坐墊上,仔細聆聽每個人的談話,卻從不插嘴。
明亮的眼睛,白皙的皮膚,還有那兩顆幾乎可以比美吸血鬼的虎牙,
使她看來實在不像是中土人物。


「Hai! Wa-Da-Si-Wa ITAKURA AmeKo Des,Ha-Zi-Me-Ma-Si-Te,
Do-Zo,Yo-Ro-Si-Ku。」
她霍地站起,對我行了一個標準的90度鞠躬禮,
並用流利的日文阻斷了信傑的話頭。


哇ㄌㄟ!講啥米碗糕?原來她真是番邦姑娘!
我求助似地望了望信傑,他卻只是微微地揚起嘴角,
一看就知道他在忍住笑意。
我搔了搔頭,不知如何應對,一臉愕然地愣在當地……


「對不起,我是板倉雨子。初次見面,請多指教。」
她趕緊改口,用帶點特殊腔調的中文重新講一遍,並又鞠了一個90度躬。
彷彿受到她的影響,我也手忙腳亂地向她行了一個接近90度的鞠躬禮。
『我叫蔡智弘,也是初次見面,也請多指教。』


信傑看到我們的糗樣,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。
「AmeKo,智弘是工學院的學生,人還不錯,妳以後可以請他多幫忙。」
信傑指著面紅耳赤的我,向同樣也是面紅耳赤的她這麼介紹著。
「Hai!蔡桑,以後請多多照顧,A-Ri-Ga-Do。」
她紅著臉回答,但仍然沒有忘記90度的鞠躬禮。
而我這次,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。



「智弘,這塊拿給AmeKo。」
信傑切了一塊蛋糕,努了努嘴角,往AmeKo的方向指去。並把音量放小。
我猜不透為什麼信傑一付神秘的樣子,該不會想整我吧!?
我納悶地拿起這塊蛋糕,端給了她。
『板倉小姐,請用。』
「A-Ri-Ga-Do。蔡桑,你叫我AmeKo就可以了。」
『A…A…Ame……』
“阿妹”了半天,還是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唸。


「A-me-Ko。Ame是“雨”的意思;Ko是“子”,所以我叫AmeKo。」
她微笑地解釋著。
『AmeKo,在台灣還習慣嗎?』
用這句話當開場白,雖然不甚夠力,也算合情合理了。
不然要問啥?難道問她為什麼跑來台灣學中文?
這種問題她一定被問煩了,而且搞不好只是她吃飽飯沒事幹而已。


「一切都還好。台灣是個很好的地方,我很喜歡。」
『跟人溝通沒問題吧!?』
「嗯。只是有時聽不懂台語。」
『在台南,聽不懂台語的確有點麻煩。』
我附和地說著。然後就不知道要扯什麼了。
而AmeKo跟我講話時,總是微笑地看著我的眼睛,並專注地聆聽。
因為怕她聽不懂,所以我刻意放慢說話的速度,並去掉較為艱澀的字句。
這樣的對話,不累才怪!
 樓主| 發表於 2005-2-6 11:24:22 | 顯示全部樓層
「智弘,過來一下。」
信傑的聲音適時地化解我的危機。
『有事嗎?』我走到他身旁問道。
「AmeKo長得不錯吧!?」信傑不懷好意似地笑著。
『你叫我來就是為了說這個?』
「當然不是囉!我是要給你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。」
『什麼機會?是不是你意外保險的受益人要寫我?』


「你少無聊!是這樣的,AmeKo想找人教她中文,而她也可以教日文。」
『所以呢?』
「所以就便宜你這個臭小子了。」
『拜託!為什麼偏要找我?我又不學日文。』
「為什麼不學日文?」
『第一,我不喜歡日本;第二,學日文對我沒用。』


「沒聽過“不以人廢言”嗎?你不能因為討厭日本人,就不喜歡學日文啊!」
『我不是“討厭”,只是“不喜歡”日本人而已,這有程度上的差異。』
為什麼不喜歡?我也說不上來。應該只是偏見吧!?
也許除了有歷史上的仇恨外,還有對於近代日本經濟上的強盛,
我有著因嫉妒而產生的不滿。


「智弘,我知道你對日本還有一些民族的仇恨。但所謂“罪不及妻孥”,即使
男人做錯了事,他的老婆和孩子仍然是無辜的,不是嗎?」
信傑的話其實有道理,奈何我的偏見也不是一天造成的。
『她可以沒有罪,但不代表我不能討厭。總之,我不想學倭寇的語言。』
「我問你,你的野狼機車是不是日本製的?SONY收音機和電視機呢?
還有CASIO計算機?科學實驗用的儀器?這些哪一樣不是日本貨?
你有種就不要用這些日本貨,再來跟我強調你高尚的民族情操。」
信傑終於看不慣我對日本人的偏見,開始教訓我。


『這不一樣啦!正因為日常生活中已經用了這麼多的日本貨,所以不希望靈魂
也被日本污染。』
「我聽你在瞎掰!你還不是照樣學英文,難道你喜歡被美國污染?」
『英文是國際通用的語言嘛!怎能與日文相提並論。而且我的英文不好,所以
靈魂還是很乾淨的。』
我說不過信傑,只好開始強詞奪理。


「你別推三阻四的,要不要一句話!」
『其實我也不是真的很排斥日文,只是覺得沒必要學而已。』
「你實在是不知好歹,很多學弟搶著跟我預約,你竟然敢不要!?」
『既然那麼多人搶著要,你就公開比文招親嘛!何況我是工學院的學生,中文
造詣哪有你們文學院的學生好。』


「這你就不懂了。假設要教小學生加法,叫大學生去教就是“殺雞用牛刀”。
如果AmeKo的中文程度像隻雞的話,那我們這些文學院的學生就是牛刀了。
所以你這隻菜刀剛好合用。」信傑拍拍我的肩膀,似笑非笑地說著。
果然是文學院的學生,連損人時也是那麼地不露痕跡。
『我這隻菜刀夠利嗎?』
「當然夠利囉!而且你又姓蔡,註定就是生來當菜刀的。」


『可是……』
「別那麼多可是了。更何況你的台語也可以通啊!AmeKo也想學台語。
說真的,要不是因為我不會講台語,哪輪得到你撿這個現成便宜。」
『原來如此。你是因為自己無法勝任才想到我。』
「當然囉!要不是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,我才不會這麼照顧你。感動了吧!?」
『好啦!我答應了總行吧!』


信傑走到AmeKo面前,指著我說:
「AmeKo,智弘的中文程度比我高,妳可以向他多學習。」
這傢伙!剛說我是菜刀,他是牛刀,現在又說菜刀比牛刀鋒利。
我實在分不清是讚美還是諷刺。
「蔡桑,以後就拜託你了。」
AmeKo露出虎牙興奮地說著,當然她的招牌動作又出現了。
『彼此彼此,請別客氣。』

從此,每個禮拜二、四的晚上七點到九點,AmeKo會到我住的地方。
前一小時,我教她中文;後一小時,她教我日文。
我的日文程度,可以說是十竅通九竅。換言之,即一竅不通。
所以她只好從ㄚㄧㄨㄟㄡ開始教我。
而AmeKo的中文底子卻不差,所以我根本不算是教她中文,
頂多教她如何欣賞唐詩宋詞而已。
偶爾再夾雜著一些台語。


因此我跟AmeKo的溝通,主要是靠中文。
如果中文仍然是雞同鴨講,就只好用英文。
雖然我的英文並不好,但已經足以嘲笑日本人了。
我也深刻地體會到微笑是人類共同語言的道理。
因為當我們彼此不懂對方語言中的意義時,總是會相視一笑。


記得第一次上課時,我問她:
『AmeKo,為何妳叫“雨”子呢?』
她說因為她是在雨天出生的,所以她爸將她取名為雨子。
原來如此。
所以在晴天出生的叫晴子?下雪時出生的叫雪子?
那麼在颱風天出生的,難道叫風子?
看來日本人取名字時也是很混。


她說她因此而非常喜歡雨天。
當初會選擇來台灣而非大陸,有部份的理由是因為台灣多雨。
她說她也跟雨天非常有緣。
甚至在日本考高校及大學時,都碰到雨天。
「所以,我的考試成績很好的。」
她輕輕地笑著,不忘了露出那兩顆尖尖的虎牙。


後來,我很想告訴AmeKo,台南的冬天是少雨的。
如果期待下雨,應該到台北。
這麼說好了,如果台北在冬天下雨,是像家常便飯般普通,
那麼台南的冬雨,就會像魚翅鮑魚般珍貴。
可是我始終沒有告訴AmeKo,與其說怕她失望,
倒不如說我怕她真的轉到台北去唸書而讓我失望。


AmeKo住的地方,跟我只隔兩條街,還算很近。
她有兩個室友,和田直美與井上麗奈,都是日本留學生。
和田滿胖的,膚色黝黑,聽說是來台灣後常跑海邊所曬的。
因為和田的家鄉在日本關東地區,一年中真正的夏季最多也只有兩個月。
這也難怪她非常喜歡南台灣炎熱的氣候。
井上的眼角上揚,顴骨較高聳,有點韓國人的味道。
和田的男友是香港的僑生,至於井上,聽說她的男友在日本。


其實我對日本人的印象是很刻板的。
說是“印象”好像也不合理,因為認識AmeKo之前,我從未接觸過日本人。
所有關於日本或日本人的資訊,全都來自於電視書本漫畫或是別人的意見。
日本人勤奮、守法、團結、有秩序、好色而奸詐、欺善卻怕惡、自卑又自大。
我所獲得的片斷或者可說不太正確的資訊是這麼告訴我的。


而日本女人則是柔順的最佳代言人。
上帝說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右臉,你還要湊左臉讓他打。
可是聽說日本女人更誇張,她除了讓你打左臉外,還會問你的手疼不疼。
也許誇張的不是日本女人,而是我竟然會相信這種事情,
然後讓它成為我的刻板印象。


幸好日本人對中國人也有刻板印象,所以我也不用太自責。
日本人覺得中國人髒、亂、自私、愛錢、蓄八字鬍、留辮子、既奸詐又邪惡。
這是我看過的日本漫畫中,中國人的普遍特點。
看來,“奸詐”似乎是中國人和日本人的共通點。


所以,認識AmeKo之初,更加深了我對日本女孩的刻板印象。
因為她總是柔柔順順,講話時也總是帶點靦腆微笑。
不過後來又認識了和田直美與井上麗奈,讓我的刻板印象來個大逆轉。
那次是個耶誕夜聚會,虞姬邀了和田、井上與AmeKo來慶祝。
三杯玫瑰紅下肚後,和田和井上便開始肆無忌憚地高聲歌唱。
幸好是冬天,不然我真的覺得她們會有跳脫衣舞的衝動。
“幸好”是我用的形容詞,陳盈彰用的形容詞卻是“可惜”。



為了當AmeKo的中文老師,也為了當AmeKo的日文學生,我特地買了張方桌。
一公尺見方,高度大約只有四十公分,就像電視裏常見的和式桌子。
上課時AmeKo在我左手邊,我在她右邊。
我右她左的方位,剛好符合雙方國家的交通規則。
每次採跪坐姿勢上課時,下半身血液循環不佳,總讓我雙腿發麻。
AmeKo教了我好幾次跪坐要領,我卻始終學不會。
我曾問過AmeKo,跪坐是否是導致日本人長不高的元兇?


「蔡桑,大丈夫比的是志氣和心胸,與身高無關哦!像豐臣秀吉就很矮。」
AmeKo的回答令我佩服與詫異。
『太棒了!妳果然是我的老師。』我拍著手叫好。
「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。」AmeKo有點不好意思。
『不,妳講的很對。中國人總喜歡嘲笑日本人的身高,卻忘了在西方人眼裏,
中國人一樣會被嘲笑身高。』
『也有人說日本人像鐘擺,擺盪於優越感與自卑感之間。難道中國人不是?』
我不斷地高談闊論,忘了AmeKo的國籍,也忽視了AmeKo的神色。


「蔡桑,你…你是不是不太喜歡日本人?」AmeKo小心翼翼地問著。
『妳怎麼會這樣問?』我其實有點心虛。
「因為我發覺班上有些同學好像對我並不是很友善。」
『真的嗎?』
「嗯。」AmeKo很委屈地低下了頭。


「原先我覺得很困惑,後來我去修了中國現代史,我才知道原因。」
AmeKo頓了頓,接著說:「可是日本的歷史書真的跟台灣差好多。」
『妳們的書上怎說?』
「日本的書上通常會強調日本太小又太擠,若不出兵則無法生存。或是說建立
“大東亞共榮圈”其實是為了聯合亞洲弱小民族抵禦西方人入侵。再不然則
會無奈地說發動戰爭是少數軍閥的野心,與天皇及日本民眾無關。」


「我也一直相信日本是二次大戰的受害者,而非加害者。因為我們只強調東京
被美軍飛機轟炸的慘況,以及兩顆原子彈所造成的人間煉獄。」
AmeKo彷彿很無辜,喃喃自語地說:
「後來面對那些對我並不是很友善的同學時,我都會覺得有些罪惡感。」
雖然我對日本書上的逃避現實很不滿,但我卻對AmeKo的神情更不忍。
我甚至有些愧疚,因為我曾經將日本跟AmeKo劃上等號。
然後將侵略與殘暴無恥再跟日本劃上等號。


『妳別胡思亂想,即使日本真的侵略中國,也不見得跟台灣有關。』
「為什麼?台灣不是中國的一部分嗎?」
『是這樣嗎?』我有點苦笑:
『台灣是不是中國的一部分,坦白說我自己也不曉得。當我說我是中國人時,
就會被人說不重視自己成長的這塊土地;而當我說我是台灣人時,卻會被人
說數典忘祖,不知飲水思源。一個簡單的稱呼,卻必須背負沈重的包袱。』


「那你怎麼辦?」
『很簡單。我就說我是華裔的台灣人,這樣總該不會被罵吧!哈哈哈……』
「華裔的台灣人?很好玩的稱呼。」
AmeKo笑了起來,似乎聽不出我笑聲中的乾澀。
『我有時很羨慕香港人。因為即使香港的土地上飄揚著英國國旗,即使他們很
討厭中共政權,也歧視中國大陸的人,但他們自稱是中國人時卻是理直氣壯
,自稱是香港人時也很理所當然。』


『好像扯遠了。現在是日文課還是中文課呢?』
「已經是日文課了。」AmeKo看了看錶,微笑地說。
『那麼今天ITAKURA 桑要上什麼呢?』
「蔡桑,要不要先取個日本名字?」AmeKo突然這麼建議著。
我想了一下,終於還是搖頭。
『對不起。我不取日本名字,我堅持。』


我想她大概不太懂“堅持”的意義,所以只是睜大了眼睛不解地望著我。
該怎麼跟她解釋呢?難道告訴她,我是個極端的民族主義者?
算了,這種遙遠且似有若無的仇恨,是很難解釋的。
雖然我已經知道把對日本人的偏見轉嫁給AmeKo有失公平,
但我卻還死守著古老而頑固的民族的最後一絲尊嚴。


『AmeKo,我幫妳取個中文名字吧!』
為了避免氣氛尷尬,也為了怕AmeKo誤會,輪到我這麼建議著。
「Hai!蔡桑,請多多麻煩你了。Do-Zo!」
AmeKo講的中文,有時還是有點繞口。


『既然妳喜歡雨,那就叫小雨好了,聽起來有下雨的感覺。可以嗎?』
一時之間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,就學她爸爸用混的。
而且雨子的“子”既然無啥了不起的意義,那麼小雨的“小”也不該太特別。
「小雨…嗯…小雨…」
AmeKo歪著頭,很仔細地思考著。
「Hai! Wa-Da-Si-Wa 小雨 Des,Ha-Zi-Me-Ma-Si-Te,Do-Zo,
Yo-Ro-Si-Ku。」
她突然很興奮地站起來,然後對我行了一個90度鞠躬禮,微笑地說著。
我們似乎都想到了第一次見面時的窘狀,不禁同時哈哈大笑起來。


『AmeKo,那我的名字在日文該怎麼唸呢?』
「蔡唸Sai,智唸Chi,弘唸KoWu。所以是Sai-Chi-KoWu。」
蔡唸Sai?很像是台語“屎”的發音。
沒想到“蔡”在台語唸起來不好聽,在國語唸起來難聽,
在日語唸起來更是恐怖。


『Hai! Wa-Da-Si-Wa Sai-Chi-KoWu Des,Ha-Zi-Me-Ma-Si-Te,
Do-Zo,Yo-Ro-Si-Ku。』
來而無往非禮也,所以這次輪到我向她行90度鞠躬禮。
AmeKo又開心地笑了。
而我突然發覺,我很喜歡看她微笑時所露出的那兩顆虎牙。
 樓主| 發表於 2005-2-6 11:26:22 | 顯示全部樓層
『Wa-Da-Si-Wa Sei-Ko-Wu-Dai-Ka-Ku No Ka-Ku-Sei。』
AmeKo叫我把“我是成功大學的學生”唸一遍。
「蔡桑,“學”要唸Ga-Ku,Ga是濁音,不能唸成Ka-Ku。」
AmeKo用嘴型誇張地唸出Ga的音,剛好露出虎牙。
『我知道我為什麼Ga會唸不好的原因了,因為我沒虎牙。』
「呵呵,上課要專心,別開玩笑。」


「你知道嗎?我教的是大阪腔的日語,與東京腔不太一樣。」
『是嗎?我懂了。那我教妳的算是台灣腔的台語。』
「我跟你說真的Ne。所以你要記得你學的是大阪腔的日語哦!」
AmeKo很認真地交待著,好像這是一件馬虎不得的事。
甚至告訴我大阪人說謝謝是O-Ki-Ni,而非A-Ri-Ga-Do。
其實只要有日本人聽得懂我講的日語,我就偷笑了,誰還管腔調!


當AmeKo的老師也是件很好玩的事,因為她常會問許多很難溝通的問題。
「蔡桑,荔枝是什麼?」AmeKo知道楊貴妃最喜歡吃荔枝,於是問我。
『一種水果啊!』不然我還能說什麼?
「長怎樣呢?英文叫什麼?」
『現在不是荔枝產期,沒辦法請妳吃。至於英文嘛,也許叫milk chicken。』
「milk chicken?」
『奶雞啊!』
我覺得很好笑,不管AmeKo的一臉茫然,自得其樂地大笑著。


「那麼“去勢”呢?」
『去世就是死掉的意思。』
「不不,我是說這個“去勢”……」AmeKo在紙上寫了下來。
『這個喔!ㄟ…嗯……有點難以啟齒。』
「是嗎?是不是“大勢已去”的意思?」
『哈哈哈……對對對。去了勢以後,的確是大勢已去。』
與板倉老師相比,我這個蔡老師實在應該汗顏。


雖然雨子在台南,但台南的冬天並未因此而多雨。
台南冬天的乾燥溫暖是我喜歡台南的主要原因,不過我現在卻期待著下雨。
正如AmeKo一樣。
一直等到11月底的某個星期二清晨,天空才開始飄了一些雨。
那天AmeKo來上課時,還揹了一個紅色背包,我很納悶。
我記得那時我正在教她李商隱的《夜雨寄北》:
『……何當共剪西窗燭,卻話巴山夜雨時。』


我的窗戶雖然面朝北方,不算西窗,但此時窗外卻正淅哩嘩啦地下起雨來。
像是聽到聲響的獵犬,AmeKo躍身而起,直奔窗邊。
「Man-Zai! Man-Zai!(萬歲)」
AmeKo高舉雙手,情緒有點亢奮,像收到芭比娃娃的小女孩。
「Mo-Mo-Ta-Ro 桑,Mo-Mo-Ta-Ro 桑……」
AmeKo唱起歌來,邊唱邊拍手。


『咳咳……AmeKo同學,現在是上課時間。』
「是嗎?」AmeKo將她的手錶湊到我面前:
「現在是8點1分,輪到我是老師了。Man-Zai! Man-Zai!」
沒辦法,形勢比人強,我只好拿出日語讀本。
「今天我們不上課,我教你唱日文歌。就教剛剛我唱的“桃太郎”好了。」
『但我今天對日文的動詞應用,有強烈的學習慾望,期待聽到老師的教誨。』
我可不想學日文歌,只好裝作一付很想上課的樣子。


「蔡桑,你真愛開玩笑,你哪有那麼用功。呵呵呵……」
AmeKo一眼就看出我在牽拖,又格格地笑著:
「唱日文歌對學日文有很大的幫助,這叫“寓教於樂”。」
『妳那叫假公濟私吧。』
「呵呵…」AmeKo坐回桌邊:
「我唱一句,你跟著唱。這首歌很簡單,很容易學的。」

於是,桃太郎成了我會的第一首日文歌。
教完了桃太郎後,AmeKo拿出她的紅色背包。
『這是什麼?』我指著背包外面用橘色線綁著的東西。
「這是我考大學時在東京明治神宮求來的平安符,祈求學業平安順利。」
AmeKo小心地解開了橘色的繩結,把平安符遞給我看。
符的正中寫上“明治神宮”,右邊有“合格”二字,左邊則為“成就”。
『有效嗎?』
「很有效哦!等我回國時,我送給你。它一定能保佑你早日順利畢業。」
『那我寧願不能順利畢業。』


AmeKo好像沒有聽懂我的言外之意,繼續打開了紅色背包。
「這是我的Re-In-Ko-To,rain coat 的意思。中文叫?」
AmeKo寫下幾個片假名字母表示這是日文中的外來語。
『雨衣。這很簡單啊!妳怎麼不會?』
「我猜也是。但我曾看到一個笑話說壽衣並不是祝壽的衣服,所以我想下雨時
穿的衣服也未必叫雨衣呀!」
『大姊,您多慮了。』我笑了一笑。


「這是我唸高校時買的,」AmeKo看著她的紫紅色雨衣,很興奮地說:
「我很喜歡哦!每當下雨時,我最喜歡穿這件雨衣到處亂逛。」
『為什麼不撐雨傘呢?這樣不是比較方便?』
「撐傘就不能體會到雨點打在身上的感覺了,下雨可是老天的恩賜呢。」
『下雨時很不方便,怎會叫老天的恩賜?』
「呵呵,我也不曉得。我只知道聽到雨聲我就覺得很幸福了。」
AmeKo雙手插腰,挺起胸膛:
「而且我叫雨子呀!不喜歡雨天的話,豈不有損威名?」


『可是雨快停了,怎麼辦?』
「沒關係。只要有下雨,我就很高興了。」
AmeKo把頭伸出窗外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:
「雨是沒有國界的,大阪的雨跟台南的雨同樣都令人神清氣爽。你覺得呢?」
AmeKo轉過頭來詢問我。
『嗯。』我點點頭。
沒有國界的,豈止是雨。人跟人間的微妙感情,應該也是吧!


為了貫徹板倉老師的“寓教於樂”理論,我到唱片行買了卷錄音帶。
所有的歌對我而言都是陌生,因此我也不知道要挑哪卷。
正要閉著眼睛隨便摸出一卷之際,發現一卷日文歌錄音帶裡,
竟然還有鄧麗君的“愛人”與歐陽菲菲的“Love is over”。
我買了它,三不五時拿來聽,雖然歌曲略嫌悲調,久聽卻順耳。


後來,我跟AmeKo間的距離好像沒有了,不管是種族文化還是語言。
九點下完課後,我都會邀她看一會電視。
『寓教於樂嘛!』我學著她說話的語氣。
「假公濟私吧。」她也學我說話的樣子。
有時我還會問她肚子餓不餓,然後泡碗麵給她吃。
AmeKo說她很喜歡台灣泡麵的味道,不像日本的泡麵略嫌太甜。


那一陣子,台視在每星期二晚上10點會播出日劇【東京愛情故事】。
AmeKo很喜歡看,每當看到完治與莉香的對話用中文發音,
她就會一直笑一直笑。
那時我的眼光就會偷偷從電視螢幕上,轉移至她唇邊的虎牙。
所以即使我也看了那齣日劇好多集,我仍然搞不懂那是齣浪漫文藝劇?
或是幽默爆笑劇?因為我只記得AmeKo的笑聲。
還有,如果叫雨子就會喜歡穿雨衣,那麼劇中人物一定都是風子。
因為他們常穿風衣。


耶誕夜適逢週末,信傑又在住處辦個聚會,虞姬也邀了AmeKo、和田與井上。
那其實是我第一次看見和田與井上,之後因為AmeKo的關係才熟悉起來。
當然我對她們微醺時的豪放驚愕不已。
還有一個日本男孩也跟著來,不過我一直不知道他是靠哪個裙帶關係來的。
他說他叫矢野浩二。


「Wa-Da-Si-Wa Ta-Ko(章魚) Des……」
他喝了一些酒後,嘟起嘴巴,並誇張地上下扭動雙手,學著章魚游泳。
虞姬、和田與井上笑得不支倒地,AmeKo卻只是應酬似地微笑。
「我喝醉了的呀!我要找東西吃的呀!哪裡有吃的呀!」
“的呀”了半天,可見他講中文時的蹩腳。
如果我是他的中文老師,我一定切腹。


他先將嘟起的嘴巴靠近和田,和田笑著輕輕把他推開。
然後靠近井上,井上也是笑著跑開。
但他卻跳過虞姬,直接進逼AmeKo。
看他還知道避過虞姬這個三鐵高手,免得被虞姬輕輕一推導致重度傷殘,
我才明白這混蛋擺明了借酒裝瘋。
AmeKo不敢出手推開他,又不好意思跑開,只得手足無措地在原地勉強閃躲。


『Wa-Da-Si-Wa 漁夫 Des……』
我拿起一個抱枕充當漁網。
「我喝醉了的呀!我要抓章魚的呀!哪裡有章魚的呀!」
我走到他身旁,毫不客氣地就拿抱枕往他頭上砸落。
誰說這隻章魚喝醉?他閃躲的步伐輕靈得很,倒像個練家子。


「你……」他有點發火,瞪視著我。
『我已經喝醉了的呀!讓章魚跑掉了的呀!』我假裝搖搖晃晃。
「哈哈哈……還是章魚比較聰明。」信傑趕緊笑了幾聲:
「喝醉的漁夫,就別出海抓魚嘛!」信傑又輕輕推了推我。
「章魚桑,我們再喝一杯。」
陳盈彰也馬上補了一句。


「你剛剛是怎麼了?矢野好歹也是客人。」
我假裝到陽台透透氣,信傑跟了出來,小聲地說著。
『他叫矢野嗎?我以為是野屎。』我口氣不太高興。
「是不是只因為他對AmeKo不敬?」
『不是。我只是看他不爽而已。』我有點強辯。
「智弘……」信傑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:「跟AmeKo保持距離吧!」
『還需要保持距離嗎?難道日本跟台灣的距離還不夠遠?』我負氣地說著。
原來我跟AmeKo雖然可以克服無形的種族、文化、語言等距離,
但有形的距離,卻依然存在。


信傑又進到房間後,AmeKo就溜了出來,站在我身旁。
然而我們並未交談,只是併肩享受著陽台上拂面而來的夜風。
過了一會,也許我們都覺得對方為何不說話?於是同時轉過頭去。
目光相對時,AmeKo眨眨眼睛,我便笑了起來。
「蔡桑,謝謝你剛剛幫我解危。」
『不客氣。亂臣賊子,人人得而誅之。這句懂嗎?』
「呵呵,我不太懂。請蔡桑教導。」
『意思就是當你碰到不要臉的章魚時,就可以把他當“豬隻”來教訓。』
「呵呵,蔡桑,你這樣亂教,我當真怎麼辦?」


後來矢野浩二仍會藉機糾纏著AmeKo,不過AmeKo沒給他任何機會。
和田有次看不過去,勸AmeKo說:
「同樣是在台灣的日本留學生,彼此聯絡一下感情也很正常呀。」
「我偷偷告訴妳哦……」AmeKo忍住了笑:
「蔡桑說矢野是豬隻,一定要誅之。」說完後,AmeKo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。
「你會被這個中文老師帶壞。」和田雖這麼說,但還是陪AmeKo一起笑。


1995年的農曆春節來得特別早,1月31日便是大年初一。
小年夜那天,我一大早就該回家。臨行前,撥了通電話給AmeKo。
『AmeKo,我要回家過年了,先跟妳拜個早年。』
「那你什麼時候回台南?」
『起碼也要一個多禮拜吧!』
「啊?好久哦。」
『嗯,的確好久。』
自認識AmeKo以來,從未有過如此長的分離時間,
我感覺就像用同手同腳在走路般地不自然。
 樓主| 發表於 2005-2-6 11:26:57 | 顯示全部樓層
大年初二清晨,天空飄起細雨,我不禁想起了AmeKo。
AmeKo在台南好嗎?這種下著小雨的天氣,她一定很興奮。
做學生的我,該打個電話向老師拜年吧!
「你好,我是板倉。請問找哪位?」
『AmeKo,恭禧發財!』
「你…你是蔡桑?」
『Hai! Happy New Year! ITAKURA 桑。』
「蔡桑,我…我好高興聽到你的聲音……」AmeKo突然抽噎了起來。


『怎麼了?心情不好嗎?台南沒下雨嗎?』
「台南雖然下雨,可是只有我一個人在家,我有點怕。」
『和田與井上呢?』
「她們都到台灣朋友家裡過年了。」
『妳怎麼不跟著去呢?』
「我跟那些台灣人不熟。而且我不知道在台灣過年時,所有人都跑回家。」
AmeKo委屈地說著。


『別怕。我馬上回台南陪妳。』
「這樣好嗎?你不用陪你家人嗎?」
『沒關係,反正忠孝不能兩全。』
「這哪是忠孝不能兩全?你這叫不忠不孝吧。」
AmeKo終於笑出了聲,但還是不放心地問著:
「你會不會被你家人罵?」
『不會啦!反正我在家裡也是無聊,我去找妳玩。』
「嗯。A-Ri-Ga-Do。」


我回到台南時,已經是晚飯時分。
過年期間很多商店都沒營業,於是我到超市買了一些東西,
然後邀AmeKo過來吃火鍋。
那晚一直下著小雨,AmeKo的心情很好,雖然電視節目很無聊。
後來我們乾脆到陽台上聽雨聲。
隨著雨聲的旋律,AmeKo也輕聲地哼著歌。


『很好聽的歌,這是什麼歌?』
「這是美空雲雀唱的大阪季雨。」
說完後,AmeKo突然學起美空雲雀唱歌時誇張的手勢和表情:
「Dai-Te-Ku-Da-Sai,A… Osaka Si-Gu-Re(請擁抱我吧。啊!大阪季雨)」
很少看到AmeKo類似耍寶的行徑,我不禁被逗得笑了起來。
但唱到So-Ne-Za-Ki(曾根崎)時,她突然停頓下來,然後嘆了一口氣。


『想家了嗎?』
「嗯。我剛好住在曾根崎附近,唱著唱著就開始想家了。」
我其實很想問她什麼時候回大阪?卻又不想聽到答案,只有沈默著。
「蔡桑,」AmeKo打破了共同的沈默,興奮地說:
「大阪很好玩哦!下次我帶你參觀豐臣秀吉建的大阪城,再到四天王寺去逛,
那是日本最古老的官寺。然後我們還可以去吃全日本最大的章魚丸子……」
AmeKo眼睛一亮,好像我們已經置身在大阪的感覺。
『日本,好像很遠……』說完後,我在心裏嘆了一口氣。


「12點了,好像有點晚。我該回去了。」AmeKo淡淡地說。
『等雨停吧!』
「嗯。雨好像快停了。」
『唉…本是纏綿夜,雨停何太急。』
「呵呵,你是不是在學曹植那首七步詩: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呢?」
『妳猜中了,厲害厲害。妳要不要破曹植的紀錄,在七步內也完成一首詩?』


「別開玩笑了,我根本不行。」AmeKo笑著搖一搖手。
『未必喔!我走慢一點,而且死都不跨出第七步,一定讓妳破紀錄。』
「呵呵……哪有這樣的。」
『書上並沒說曹丕那七步是怎麼走的,搞不好也是走得很慢。』
我先將左腳高高舉起,然後定格:『AmeKo,趕快想喔!我要跨步了。』


AmeKo陷入沈思,我則誇張似地用超級慢的速度,做出走路的分解動作。
跨出了第七步,左腳懸在半空,遲遲不肯落下。
只用右腳支撐的我,在快要失去平衡前,終於聽到AmeKo開口:
「大阪歸期未可知,連綿細雨有終時。何年同此纏綿夜,共話陽台舉步遲。」
聽到“舉步遲”時,我哈哈笑了兩聲,終於將左腳放下,走了第七步。
『AmeKo,恭喜妳破了曹植的紀錄,完成了一首六步半詩。』
「呵呵…這是由《夜雨寄北》得到的靈感,謝謝蔡桑的配合與教導。」


其實雨早停了,但我們對於離別,似乎都覺得“舉步遲”。
『AmeKo,明天去看電影好嗎?』
這次打破沈默的,是我。
AmeKo先是愣了一下,彷彿沒聽清楚似地問:「什麼?」
『Read my lips……看-電-影。英文叫 see movie。』
AmeKo笑了笑,然後點點頭。


我本來想看西片,因為賀歲的國片通常很無聊。
但AmeKo說看國片還可以順便練習中文。
「寓教於樂嘛!」AmeKo愈來愈習慣應用中文成語。
我們看了周星馳演的“齊天大聖東遊記”,我差點睡著。
「不是叫西遊記嗎?」
『這是故意亂取片名的,別理它。東遊就只能到日本而已。』


天氣雖然陰,但並不覺得冷。於是我載AmeKo到安平吃蝦捲看夕陽吹海風。
回程時,突然下起了雨,我把雨衣從機車行李箱中取出:
『只有這件雨衣。我們一起穿,妳在我背後要躲好喔!』
「啊?你邀我共穿這件雨衣嗎?」
AmeKo彷彿很驚訝,猶豫了一會,然後靦腆地笑著。
『是啊!咦?妳為什麼臉紅?』
「我哪有………」後面的話我聽不太懂,因為她已鑽入雨衣裏。


回到成大附近,雨勢轉小,我帶AmeKo到光復校區對面的夢夢園喝飲料。
『呼……先休息一下。妳有淋到雨嗎?』我喘了口氣。
「沒有。你的雨衣滿大的。」AmeKo擦了擦汗。
『躲在雨衣裏一定有點悶熱,我們喝冷飲吧!』
「嗯。謝謝。」
AmeKo給了我一個溫馨的笑容。


「蔡桑,我說個發生在日本戰國時代的浪漫故事給你聽。」
『是武田信玄和諏訪湖衣這兩個人的故事嗎?』
我點了兩杯西瓜汁,將看起來比較滿的那杯端給她。
「不是。這是我家鄉的一個傳說故事,很浪漫哦!」
『好啊!我洗耳恭聽。』


「西元1615年,慶長20年,德川家康從二條城出兵,三天後攻下大阪城,豐臣
秀賴自殺,史稱大阪夏之陣。之後日本戰亂終止,開創了江戶幕府時代……」
『妳怎麼講到了日本戰國史呢?』我打斷了AmeKo的話。
「呵呵,你別心急。大阪夏之陣中,豐臣秀賴軍中有名的武將木村重成,也在
此役戰死。木村重成麾下有位姓加藤的武士,在戰亂中離開大阪,向南逃至
和歌山縣境內,也就是我出生的家鄉附近……」
『怎麼日本武士打敗仗不用切腹的嗎?』
「只要打敗仗就切腹,日本武士早死光了,戰國時代也不會持續一百多年。」


『是是是。老師說得對。』我為我的失言微笑著。
「呵呵。加藤那時身上有傷,躲在一間寺廟中。也就在那間寺廟,加藤認識了
一位女子。不過這位女子姓什麼我不知道,也許根本沒有姓。」
『根本沒有姓?』
「古代日本人除了武士階級和朝廷官員外,一般的平民是沒有姓的,通常只能
叫阿X。當然有錢的商人是例外。」
『然後這位加藤武士跟阿X女子發生了什麼事呢?』


「呵呵,她不叫阿X女子,我們家鄉的人都叫她雨姬。」
『雨姬?為什麼要叫雨姬?這跟妳的名字雨子好像。』
AmeKo微微一笑,繼續說道:
「據說他們是在下雨時邂逅的,後來發展出一段戀情。只可惜女方家人和村民
都反對他們在一起,所以他們只好決定私奔,在一個下著大雨的日子。不過
他們的行蹤被發現,慌亂間逃到一座懸崖附近,加藤失足跌落,雨姬大叫了
幾聲加藤的名字,然後也跟著跳落懸崖。」
AmeKo講故事的口氣雖然很平淡,但我卻被感染到當時的驚心動魄。


「之後連續下了七天七夜的雨,白天雨勢猛烈,晚上飄著細雨,人們傳說白天
是加藤的哭泣,晚上則是雨姬。雨停後村民在懸崖下發現他們的屍體,就把
倆人合葬在一起。這也是我們叫那位女子為雨姬的原因。」
我點點頭,表示恍然大悟。
「久而久之,在我的家鄉就有了一種傳統。」
『什麼傳統?』我喝了一口西瓜汁順勢發問。
 樓主| 發表於 2005-2-6 11:27:47 | 顯示全部樓層
AmeKo看了我一眼,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出:
「我們家鄉的男孩子若要向女孩子表達愛意,又不太敢直接表達時,可以選擇
在一個下雨天,邀女孩共穿一件雨衣。」
說完後,AmeKo露出她的虎牙開心地笑著。
我大驚失色,差點將西瓜汁噴出,急忙分辨說:
『AmeKo,我並不知道有這種傳統。』
「呵呵,我當然知道。不知者不罪嘛!蔡桑,這句成語對吧!」


『害我剛剛差點吐血。』我指了指手上的那杯紅色西瓜汁。
『不過這個傳統也有點扯,加藤和雨姬的故事怎會聯想到雨衣呢?難道說穿上
雨衣後加藤就不會失足摔落懸崖?』
「因為年代久遠,我也不是很清楚,反正這只是流傳在我家鄉的傳統而已。」
『妳們家鄉的人想像力真豐富。』
「中國人想像力更豐富,就像屈原因為憂國憂民而投身汨羅江,他也沒叫以後
的中國人要在端午節吃粽子呀!更沒料到從此中國就多了粽子這道美食。」
『嗯,有理。看來以後不能隨便邀妳共穿雨衣了。』
在我和AmeKo相視微笑中,雨似乎下得更大了……


大年初四開始,天氣變得晴朗,溫度也開始回升。
這是適合出遊的好天氣,我載著AmeKo在台南市到處逛逛。
雖然AmeKo已經來台南半年了,但她似乎對台南的一切仍充滿好奇。
尤其是台南的夜市,她特別喜歡逛。
「在日本,幾乎沒有所謂的夜生活,商店很早就關門了,街上很冷清。」
AmeKo很羨慕地說:「住在台灣,真是幸福。」


接連好幾天,我跟AmeKo到處亂晃。
『我們去看海,好嗎?』
「當然好呀!」
台南走遍後,我帶她往北到我出生的海邊:嘉義縣的布袋。
「布袋在歷史上有發生什麼事嗎?」AmeKo面對著大海,轉頭問我。
『布袋只是小地方,哪能發生什麼事。』我笑著搖搖頭。
其實在1895年,日軍混成第四旅團即由布袋港登陸,經曾文溪,直逼台南。
但我不想在AmeKo面前提到民族間曾有的衝突。


「和田明天就回台南了。」AmeKo彷彿自言自語地說著。
『這真是個噩耗。』我則做出扼腕的動作。
「什麼?」
『這樣明天我再約妳出來時,她一定會死皮賴臉地跟著。』
「呵呵,你怎麼這樣說她?她只是會不擇手段地跟著而已。」
AmeKo說完後,突然為自己的頑皮大笑了起來。
『沒錯,她的罪行真是令人髮指。』
「呵呵,是罄竹難書吧。」
原來和田還有這個好處,可以讓AmeKo練習成語。



放完了年假,學校也開始上課,我跟AmeKo豬年的第一堂課,也該開始。
很巧的是,這天剛好是元宵節。
一改連續好幾天的晴朗氣候,這天清晨的氣溫驟降了六、七度。
下午並有間歇性的雨。
我跟AmeKo開玩笑說,選擇今天開課算是天意。


『AmeKo,今天是元宵節,待會下課後帶妳去看煙火?』
「Man-Zai!蔡桑,A-Ri-Ga-Do。」
『現在是中文時間,不可以講日文。』
「對不起。因為我太高興了。」AmeKo吐了吐舌頭。
『既然今天是元宵節,我教妳一首有關於元宵節的詞,好嗎?』
「好呀!謝謝。不過別太難哦!我很笨的,呵呵。」
『別學我謙虛。妳如果叫笨的話,那我就是低能兒了。』
「嗯。」AmeKo紅了臉,然後低下了頭。


我當然不會挑太難的詩詞,因為太難的我也不懂。
我猜想當初信傑堅持要我當AmeKo中文老師的最大原因就在此。
因為只要我能欣賞的詩詞,一定不太難懂。
以元宵節而言,我只知道歐陽修的《生查子》。
所以我得教慢一點,不然如果AmeKo學上癮,而喊“encore”,
那我就開天窗了。


『《生查子》的發音,唸起來很像台語的“生女孩子”。但生查子是詞牌名,
與歐陽修生男或生女無關,而歐陽修也不是為了想生女孩才寫這首詞,這樣
懂了嗎?』
「嗯,我懂了。」
『還有,因為“查”唸ㄓㄚ,不唸ㄔㄚˊ,與人渣的“渣”同音。因此生查子
的意思也不是說“生個像人渣的孩子”。懂嗎?』
「呵呵…你好像在說廢話哦!」
『咳咳…是嗎?妳也看出來了?』我不好意思地乾咳了幾聲。
『所以我說AmeKo真是冰雪聰明。』


「為什麼“聰明”的前面,要加上“冰雪”呢?聰明跟冰雪有關嗎?」
『妳考倒我了。我只知道冰雪聰明是出自杜甫的詩句,大概杜甫覺得跟“水”
有關的東西,都會特別聰明吧!因為妳的名字叫“雨”,所以一定很聰明。
而且也許雨還比冰雪聰明喔!』
「呵呵…蔡桑是唸水利的,也是與水有關,想必更是聰明人。」
嗯,很好。稱讚AmeKo時還不小心誇到自己,可謂一舉兩得。


然後我在紙上寫下這首詞:

去年元夜時,花市燈如晝,月上柳梢頭,人約黃昏後。
今年元夜時,月與燈依舊,不見去年人,淚滿春衫袖。


「咦?這首詞的樣子很像唐詩,它不是詩嗎?」
『這是首宋詞。雖然格式看起來像唐詩,但還是詞。就像妳的虎牙讓妳看起來
像吸血鬼,但妳並非吸血鬼的道理是一樣的。』
「蔡桑,你又取笑我了。」
AmeKo誇張似地露出她的虎牙,並作勢要咬我一口。
即使AmeKo是吸血鬼,她也是最可愛的吸血鬼。
如果這隻吸血鬼要吸我的血,我願意嗎?


『是的,我願意。』不知不覺間,我竟脫口說出“我願意”。
「什麼?你願意什麼?」AmeKo一頭霧水。
『我是說我願意好好地教妳這首詞。』
「呵呵…蔡桑,你心不在…在…」
『心不在焉。焉是代名詞,意思是指“這裏”。』
我當然是心在馬不在焉,因為我的心在AmeKo這匹馬身上。


『元宵節是中國民間的節日,街道上會張懸著花燈,因此燈火輝煌,把夜晚照
亮如同白晝,既繁華又熱鬧。因為這天是農曆十五月圓時刻,月亮特別明媚
照人。趁著月亮剛升上柳梢頭,街道正要開始熱鬧時,兩人相約到街上逛。
柳在中國詩詞中,常常是愛情的表徵,因此“月上柳梢頭,人約黃昏後”這
兩句很含蓄地寫出兩人的情意,以及相約時的愉悅。這是作者追憶去年元宵
夜溫馨甜蜜的景象。』


『誰知道過了一年,兩人大概因為不可抗拒的因素而各分西東。當作者又在元
宵夜來到熱鬧的街市,看到月亮依舊明媚照人,燈火仍然滿街輝煌,但是穿
梭擁擠的人群中,卻沒有去年相聚的人。作者在街道上看著燦爛奪目的七彩
花燈,在熱鬧的氣氛中更覺得孤單和感傷。於是在不知不覺中,眼淚已沾滿
並弄濕了衣袖,這個“滿”字把作者的感情表達得淋漓盡致。而且整首詞並
沒有說明兩人為何離開,更留給讀者想像的空間和無奈。』


『歐陽修的這首《生查子》,重點並非在描述元宵夜的燈火和月亮。而是藉著
兩年元宵夜的景物相同,但人事已有很大的改變,在今與昔、悲與歡的對比
之下,抒發心中的情意和感嘆。這是一首文字淺顯但情感豐富的好詞。』
 樓主| 發表於 2005-2-6 11:28:23 | 顯示全部樓層
我講解完這首詞,叫AmeKo抄寫一遍,再告訴我心得及感想。
沒想到AmeKo寫到“淚滿”時,竟真的流下了眼淚!
『AmeKo,妳怎麼哭了?』
「沒什麼,我只是突然覺得很感動而已。」
『這首詞沒有華麗的文字,只有平凡而真誠的感情,的確很感人。』
「蔡桑,我們待會去的地方,也會“花市燈如晝”嗎?」
『那是當然。人會很多而且非常熱鬧,煙火也很漂亮。』


「可是九點過後,月亮已不只上了柳梢頭。我們那時再去,會太晚嗎?」
『別擔心,這場煙火盛宴會持續到很晚,所以我們“人約下課後”就行了。』
「真的嗎?」
『嗯。』
看來AmeKo的心思,已飛到“花市”了。


『其實唐朝崔護有首詩的意境跟這首詞很像。妳要學嗎?』
看看手錶,還有一些時間,我索性也想跟AmeKo提到“人面桃花”的典故。
「嗯,當然要呀!」
『不過妳得答應我別再哭了。』
「我才沒那麼愛哭,我只是剛好想到一件事才有感觸而已。」
『什麼事?』
「沒什麼。待會有機會我再告訴你,好嗎?」
AmeKo的語氣,又帶點傷感。我想我還是不要追問好了。


我在紙上又寫下:

去年今日此門中,人面桃花相映紅。
人面不知何處去,桃花依舊笑春風。


『這首詩也很淺顯,歐陽修是藉著元宵夜來襯托景物依舊,人事已非。崔護則
是藉“桃花”,兩者表達的情境很相似。』
「中國的詩詞真有意思,同樣都是發抒心中相思無奈的感情,有人用“淚滿”
表示,有人卻可用“笑春風”來表達。」
『哇!AmeKo,妳真的很聰明。所以中文詩詞應以境界為上,而不是只在堆砌
一些華麗的字句。像妳上次做的六步半詩就很不錯。』
AmeKo點點頭,然後又拿起筆把這首詩寫了一遍。
這次我學聰明了,仔細地觀察她的反應。


『AmeKo,妳寫到“笑春風”時,為何不真的笑呢?』
「咦?為什麼要笑呢?」
『剛剛妳寫到“淚滿”時,就哭了。現在是“笑春風”,當然得笑。』
「呵呵…你就是會逗我笑。」
AmeKo終於破涕為笑,我也好不容易鬆了一口氣。


「蔡桑,我剛剛並不叫“哭”,不是嗎?」
『妳都流眼淚了,怎不叫哭?』
「你教過我的,有聲有淚謂之哭,無聲有淚謂之泣,有聲無淚謂之號。所以我
剛才只能算是“泣”。」
『哈哈哈…AmeKo,妳翅膀長硬了喔!竟然開始糾正老師。』
「不敢不敢。」AmeKo又吐了吐舌頭,接著說:
「不過現在輪到我是老師了。」


原來已經八點了,輪到我當個日文學生。
『ITAKURA桑,今天上什麼呢?』我拿出課本,恭敬地聽候指示。
「今天我們複習一下動詞形式好了,你一直搞不懂這些。」
AmeKo太抬舉我了,因為我搞不懂的東西,豈只是這些。
Ka-Yo-Bi(火曜日,星期二)和Mo-Ku-Yo-Bi(木曜日,星期四),
我到現在還會搞混,已經不知道被AmeKo罰寫過幾遍了。


看了看AmeKo的神情,我知道她也是心不在焉。
原來不管是蔡桑或是ITAKURA桑,今天上課都很混。
『ITAKURA桑,我們乾脆別上課了,現在就出去玩?』
「不可以,上完課再說。你今天不乖哦!」
日本人畢竟是日本人,果然很敬業。


在我被過去式、現在式、未來式又搞得頭昏腦脹時,九點終於到了。
『Man-Zai!AmeKo,我們去看煙火吧!』
「Hai!走吧!」
AmeKo很興奮地站起身,一付迫不及待的樣子。
真是Ba-Ga(笨蛋),既然那麼想去,又何必堅持要上完課?

其實,我並不喜歡人潮洶湧的地方,那讓我覺得是在湊熱鬧。
但是若待在家裏,也許我會邀AmeKo一起看電視。
而元宵節時的電視節目,通常是猜燈謎的那種。
我恐怕還得費神去跟她解釋何謂“燈謎”?
並為謎底提供一套她可以理解的說辭。
萬一碰到我不懂的燈謎時,我這個中文老師的顏面豈不蕩然無存?
所以,還是帶她去看煙火比較保險。


我載著AmeKo沿著濱海公路往土城聖母廟的方向騎去。
濱海公路的兩旁並無住家,感覺非常荒涼。
雖說時序算是入了春天,但農曆正月的天氣仍是寒冷刺骨,尤其是今晚。
當海風從脖子的衣服空隙透進身體時,更是冷得讓牙齒直打顫。
路上並沒有明顯的指標,但只要順著車潮前進的方向便不會迷路。
而夜空中明亮的煙火,更像北極星般,指引著我們。
一路上,AmeKo不斷地跟我談笑著。


『妳知道嗎?理論上中國過年要到正月十五元宵節才算過完。』
「是嗎?那麼元宵節就是快樂的分水嶺了。」
『快樂的分水嶺?妳的文法有問題。』
「不,我的意思是如果過年很快樂的話,那麼過了元宵節後就不該快樂了。」
『不該快樂?AmeKo,妳說話很玄。』
「沒什麼,隨便說說而已。」AmeKo又微微一笑。


土城聖母廟的廣場,早已擠滿了人。這時台南市長施治明也剛鞭完春牛。
人潮擁擠的程度,比起歐陽修的北宋時期,一定是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幸好看煙火是往上看,而不是往前看,因此倒也沒有太多不便。
人潮的嬉鬧聲夾雜煙火衝天時的爆裂聲,到處充滿著歡樂嬉鬧的氣象。
紅的、黃的、綠的、藍的煙火,在黑色的夜空背景下,更顯得璀燦。


「你看,好漂亮哦!」
AmeKo的手遙指著天空四下飛散的七彩煙火。
『嗯,的確很漂亮。』
我仰望著天空,在視線回到她被煙火映紅的雙頰時,也稱讚了一句漂亮。
「煙火在天空散開後,好像是在下雨哦!」
『嗯,而且是彩色的雨喔!』
我再度仰起了頭,欣賞夜空中的這場煙火雨。
我不禁懷疑,漂亮的是天上的煙火雨?還是站在我身旁的小雨?


我帶著她四處走走,告訴她廟裏祀奉的各尊神明。
AmeKo在媽祖聖像前,先用力拍手兩下,然後閉上眼睛低頭祈福。
她祈福的動作是如此虔誠,於是我停下腳步,望著她:
『妳祈求什麼呢?』
「我希望明年的元宵節,我還能來這裏看煙火雨。」
AmeKo張開眼睛,別過頭來,很堅定地告訴我。


走出了廟門,AmeKo嘴裡輕輕哼著歌,我納悶地問她:
『AmeKo,許願最好許那種不太可能做得到而妳卻又很想達成的願望,這樣叫
神明幫助才有道理。容易達成的願望又何必借助神明呢?』
「我許的這個願望的確很難達成。」
『怎麼會呢?我明年一定還會再帶妳來。所以,根本不用求媽祖娘娘。』
「蔡桑……」AmeKo停下腳步,沈默了一會。
在我快開口詢問前,她接著說:「我下個月就回日本了。」


“砰”的一聲巨響,在毫無預警下,又有一團煙火突然往天空炸開。
AmeKo嚇了一跳,下意識地靠近我的懷裏並拉住我的衣角。
我順勢地攬住她的腰,輕拍她的肩膀安撫。
其實我也嚇了一跳,不過令我震驚的,不是突如其來的煙火,
而是AmeKo剛剛的話語。
煙火只是炸開了黑色的夜幕,但AmeKo的話語卻炸掉了我所有的喜悅。
我終於知道剛剛AmeKo在抄寫《生查子》時,為什麼會流淚的原因。


「希望媽祖娘娘保佑。」AmeKo在我懷裏抬起頭望著我,輕聲地說著。
『嗯…我也希望媽祖娘娘能幫助我完成心願。』
「你祈求的是什麼呢?」
『我不能說。因為願望說出來後就不容易達成了。』
「那你剛剛還問我?」
『我以為妳求的是希望日本繼續富強啊!』
AmeKo愣了一下,笑著說:「你好狡猾。」
趁著這陣嬉鬧,我們技巧性地輕輕掙脫彼此的擁抱。
也順勢避開了即將分離的問題。


『我買個燈籠送妳吧!』
「我怎好意思讓你破費?」
『不簡單哦!連“破費”也會講了,看來我真是教導有方。』
「呵呵,蔡桑本來就是個好老師呀!」
既然分別在即,我希望送AmeKo一樣東西,並奢望她在以後的每個元宵節,
偶爾會想念起我。


我在廟旁的攤販裏,買了一個紅色的豬型燈籠。
今年是豬年,紅色的豬看起來很可愛,雖然大部分的燈籠照型是蠟筆小新。
「蔡桑,謝謝,A-Ri-Ga-Do,thank you。」
『不客氣,就當做是我孝敬板倉老師的“束脩”吧!』
AmeKo抱著那個紅豬燈籠,很高興地笑著。


『可惜今年不是虎年。』我望著AmeKo的虎牙。
「我像老虎嗎?」
『妳的牙齒像老虎,個性像豬。』
「那你呢?」
『我跟妳相反,個性像老虎,牙齒像豬。』
「呵呵…你真愛開玩笑。」


晚會的最高潮,大概就是山鈦公司所施放的高空煙火。
山鈦公司在前兩屆國際煙火大賽都得冠軍,他們的高空煙火特別燦爛漂亮。
同時又有旋轉煙火在空中自由流竄,宛如千百條七彩飛蛇凌空亂舞。
在最後一絲光亮被黑暗吞噬時,我看了一下手錶:
『AmeKo,該回去了。』
「嗯。今晚過得好快,就像煙火一樣。漂亮的東西,總是短暫。」
AmeKo嘆了一口氣,又接著說:
「Sakura(櫻花)也是,只要風一吹,雨一淋,便毫不戀棧地四下落盡。」
 樓主| 發表於 2005-2-6 11:29:01 | 顯示全部樓層
離開了喧鬧繽紛的聖母廟,回程的路上,我們同時保持沈默。
天空開始飄些雨絲。很小,像練過輕功的蚊子。
雨絲輕觸臉頰,積少成多,聚成雨珠後以淚水速度順著臉龐滑下。
當第一滴雨水流過嘴角時,我想是該穿上雨衣的時候了。
『AmeKo,我們穿雨衣吧!』
「沒關係。這雨很小,淋在臉上很舒服。」AmeKo笑了笑,不置可否。
我聽到她的笑聲中夾雜著細微的抖音。


『AmeKo,妳會冷嗎?』
「嗯。有一點。」
『還是穿雨衣吧!』
AmeKo並沒有回答,我想她大概是怕我又從聲音中感覺到她的寒意。
我把車子停在路旁,轉過頭去跟她說:
『AmeKo,我堅持要穿雨衣。』
「蔡桑,你又說“堅持”了。」
『是的。我堅持。』


「你難道忘了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故事?」
『因為我沒忘,所以我堅持。』
「你應該已經知道這對我的意義,那你還……」
『是的,我當然知道。雨姬,穿上雨衣吧!』
AmeKo聽到“雨姬”時,愣了一會,然後輕聲說:
「我是雨子,不是雨姬。」
『不,妳是雨姬。而且我也決定取個日本名字,叫加藤智。』


我穿上了雨衣,掀開背後,示意AmeKo鑽入。
AmeKo猶豫了很久,終於鑽入我背後,並將雙手放入我外套的口袋。
沒多久,雨勢加大,打在臉上的感覺,已經有點疼痛。
雖然身體冰冷,但我卻覺得很溫暖。
幸好是沿著海邊騎車,不然我得小心不要將機車摔落懸崖。


回到市區,我還故意在成大附近繞了三圈,然後再騎到AmeKo家樓下。
『晚安。星期四晚上見。』
「嗯。謝謝你帶我去看煙火並送我燈籠。」
『不客氣。』我揮了揮手,準備離去。
「蔡桑……」在機車的引擎聲中,我隱約聽到AmeKo的聲音。
『妳叫我嗎?我應該改姓加藤了吧!』我調轉車頭,又回到她身旁。
AmeKo紅著臉笑了一下,撥了撥被雨淋濕的頭髮:
「你…你等我一下,我也送樣東西給你。」


AmeKo很快地跑上樓去,等她下樓時,手裏多了一件包裝好的東西。
『可以拆開嗎?』
AmeKo點點頭。我拆開紅色的包裝紙,發現那是一塊手掌大的巧克力。
巧克力的造型像一隻小豬,上面還用奶油寫上“小雨”兩字。
『哇!這隻豬做得很可愛喔!』
「呵呵,謝謝。」
『真巧,我送妳一隻豬,妳也送我一隻豬。』


「這是我自己做的,你回去嚐嚐看。」
『妳好厲害,竟然會自己做巧克力。』
「這沒什麼。在日本,女孩子今天做巧克力是很平常的事。」
『為什麼?難道日本女孩在元宵節特別無聊嗎?』
AmeKo看了看我,然後笑一笑,好像是我問了一個蠢問題。
既然是蠢問題,最好還是不要知道答案,不然會讓我覺得更蠢。


回到住處,耳畔彷彿還殘存著剛剛對高空煙火爆炸聲的記憶,嗡嗡作響。
看看行事曆,明天是2月15日星期三。
第一節有“碎形與混沌”課,得早起。
今晚跟AmeKo在一起很愉快,我想緊緊抓住這種感覺,
在日記本裏留下永久的回憶。


我花了半個小時,終於找到隱藏在一堆舊報紙和雜誌中的日記本。
打開日記本,不禁有點慚愧,上次認真寫日記已是1994年9月10日的事了。
那是我第一次遇見AmeKo的日子。
日記上面寫著:


1994年,9月10日,星期六。天氣:下午陰晚上雨,早上有風。

今天是信傑生日,下午他打電話來叫我去參加聚會,還叫我帶禮物。
該送什麼呢?信傑這傢伙缺的大概就只有女人吧!哈哈。
胡亂在書局挑了本書,連包裝紙我也懶得買,所以書就只被一張紙包著,
上面還附贈一條橡皮筋。

幫信傑慶生的人,除了陳盈彰、虞姬、我外,
還有陳的台南女友,虞姬的可憐男友。
以及一個我從來沒看過的女孩。
她看來很羞澀,總是坐在角落。也不插話,好像只是個旁觀者。
我其實很想知道她是誰,但又不好意思直接問她,直到信傑幫我們互相介紹。

不介紹則已,一介紹則嚇煞我也。原來她是日本人!
第一次聽她說話,就是一口的番文,害我有點發窘。
尤其她總是邊說話邊鞠躬,好像在拉票的候選人。
我只能怪我生長在禮儀之邦,不得不遵守“來而無往非禮也”的古訓。
但是今天鞠了那麼多躬,明天起床後會不會腰酸背痛呢?

今天是我認識第一個日本人的日子,誌之。


我看完了9/10的日記,又回憶起第一次遇見AmeKo的糗樣,忍不住笑了起來。
之後寫的東西很雜亂,也很懶,有時一個星期內發生的事只寫下:
『嗯…沒事發生。即使有,我也不記得。無法讓我記得的事,一定不重要。』
我又笑了一會,才準備寫下今天的日記。
先將1995年換算為平成7年,然後在Date欄裏填上2月14日。
咦?這日子好熟悉。
這不是……?


我終於知道AmeKo笑我蠢的原因了。
因為今天不僅是農曆正月十五中國元宵節,
也是國曆二月十四西洋情人節。


我在日記本的天氣欄裏,填上“雨”。
並在日記的開頭寫道:
『平成7年的2月14日,土城聖母廟的夜空下著滿天的煙火雨……』



AmeKo要回日本的事,很快就被虞姬知道。
「AmeKo為什麼要回日本呢?」虞姬求助似地問我。
『You ask me,I ask who。』
「你說什麼?」
『妳問我,我問誰?』我雙手一攤。
1895年日本人佔據台灣,50年後,1945年日本人離開台灣。
又過了50年,AmeKo也要在1995年離開台灣。
歷史似乎特別偏愛50這個數字。


為了幫AmeKo餞行,信傑和我,還有虞姬,以及和田直美與井上麗奈,
一起到東寧路的“好來塢KTV”。
陳盈彰並沒有來,他回台北看他的台北女友。


AmeKo是個很害羞的女孩,好像覺得麥克風有電,不肯拿著麥克風唱歌。
和田和井上則是活潑得很,又唱又跳又拍手。
旁若無人般,恣意地笑鬧著。就像去年耶誕夜的聚會時一樣。
後來虞姬也加入了她們的瘋狂。
而AmeKo總是微笑地看著螢幕,偶爾動了動嘴唇。


我很想幫AmeKo點一首只有她會唱的歌。
想來想去,我點了江蕙的“酒後的心聲”。
那是AmeKo教我唱“桃太郎”時,我回教她的第一首歌。
『AmeKo,今天妳是主角。唱吧!』
我將麥克風遞給她,並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笑容。


AmeKo怯生生地接過麥克風,在信傑和另外三個女孩的訝異眼光中,
開始獨唱了起來。
AmeKo的歌聲很甜美,有點像是松田聖子,幸好個性不像。
雖然咬字並不十分清楚,但已經可以唬人了。
尤其是唱到那句:
“凝心不怕酒厚,熊熊一嘴飲乎乾,尚好醉死麥擱活……”
真是道地啊!我忍不住喝了聲采。
AmeKo果然天資聰穎,學得真快,當然我這個做老師的也功不可沒。


不會唱台語歌的虞姬,竟然羞憤地想撞牆。
這也難怪,哪個台灣人能忍受日本人唱自己不會唱的台語歌?
我和信傑象徵性地拉了拉她的肩膀,倒不是關心她的生命,
只是不希望待會還得賠錢去修理包廂內的牆壁。


AmeKo唱完後,面對如雷的掌聲,靦腆地笑了笑。
之後她再也沒有推拖的理由,於是跟著那些女孩們一起合唱著流行歌曲。
但她總是靜靜地坐著唱,不曾喧鬧。
在KTV內跟女孩搶麥克風,就像試著奪下瘋狗口中的骨頭一樣,
都有生命的危險。
所以我跟信傑無辜地坐著。
但更無辜的,是我們的耳朵。


在我的耳朵快要陣亡之前,我把歌本給了AmeKo。
『AmeKo,妳還沒點過歌。妳點一首,我幫你插播。』
AmeKo雖然搖搖手,但我還是擺起老師的架子,命令她點一首。
她翻了翻歌本,然後告訴我一個號碼。
沒多久,出現了一首叫“戀人Yo”的日文歌。


在大家的錯愕聲中,AmeKo拿起了麥克風。
她彷彿很喜歡這首歌,於是站了起來,專注地看著電視螢幕。
「Ka-Ra-Ba-Ti-Ru,Yu-Gu-Re-Ha……(枯葉飄散的黃昏)」
咦?這旋律好熟。這是我買的那卷日文歌錄音帶裏五輪真弓的歌。
有別於唱“酒後的心聲”的小心翼翼,AmeKo用母語唱歌時顯得很自然。
而原唱者五輪真弓低沉的女性嗓音,讓AmeKo清亮的聲音來詮釋,
倒是別有另一番風味。


AmeKo認真地唱著,我幾乎忘了她剛開始進入包廂時的羞澀。
而當她唱到“Ko-I-Bi-Do-Yo…Sa-Yo-Na-Ra……”時,
她的視線從螢幕慢慢地轉移到我的身上。
昏暗的包廂內,AmeKo的眼神顯得特別明亮。
也許是我太敏感吧!我好像看到她的眼睛裏泛著淚光。


其實,AmeKo忘了一件事。
她只知道我是個高明的中文老師,
卻忘了我同時也是個聰明的日文學生。
那句話的中文意思,就是:“戀人啊!再見了”。


這天是平成7年的2月27日,台南的天空下了整天的雨……
 樓主| 發表於 2005-2-6 11:29:42 | 顯示全部樓層
平成7年的3月9日,星期四。天氣開始回暖。
這是AmeKo在台灣的最後一天。
台南並沒有下雨。
即使是多雨的桃園,也依然是晴朗的好天氣。


在好來塢KTV的原班人馬,再度聚集在中正機場的大廳中。
我和信傑幫AmeKo托運行李,
而AmeKo則和其他三位女孩子輕鬆地談笑著。
氣氛並沒有想像中的依依不捨。


托運完AmeKo的行李後,信傑以手勢提醒她該準備登機了。
AmeKo輕輕地點點頭,揹起她的紅色背包。
四個女孩子的笑聲直到此時才算停止。
在好來塢KTV裏差點要撞牆的虞姬,也同時流下了眼淚。
AmeKo倒是沒哭,她安慰似地拍拍虞姬的肩膀,
然後朝我和信傑的方向走來。


「AmeKo,祝妳一路順風。回日本後記得常跟我聯絡!」
信傑握著AmeKo的手,跟她告別。
AmeKo則仍然微笑地點頭。
輪到我了,我該說什麼呢?
手心已開始冒汗,怎好意思跟她握手?
而我的喉間突然有股苦澀的味道,一句話也擠不出來。


「蔡桑,多謝你專程來送我。A-Ri-Ga-Do。」
AmeKo突然變得拘謹,而且那個許久未見的90度鞠躬禮又出現了。
『哪裏哪裏,這是應該的。』
AmeKo對其他送行的人總是微笑著,為什麼面對我時卻這麼嚴肅?
「蔡桑,這半年以來,承蒙你多多照顧。A-Ri-Ga-Do。」
『彼此彼此,妳也照顧我很多。』
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,我同樣都因為受到她的影響,而客氣了起來。


「蔡桑,以後請多多加油,早點畢業哦!」
AmeKo看到我侷促不安的模樣,忍不住便笑了出來,
並再度露出那兩顆可愛的虎牙。
如果沒有意外的話,我想這將會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的虎牙。
但我也發覺到,今天AmeKo對別人的微笑,一直沒露出虎牙。
而她的笑容,彷彿有浮力的作用,讓我緊張沉重的心情,頓時輕鬆不少。


『AmeKo,我堅持我的朋友應該叫我智弘。而親密的朋友更應該叫我阿智。』
這半年多來,她一直叫我“蔡桑”,就像我始終叫她“AmeKo”一樣。
我希望在她臨走前,能聽到她叫我一聲“阿智”。
即使只是“智弘”也行。
「我也堅持我的朋友應該叫我雨子。而親密的朋友更應該叫我小雨。」
我想,AmeKo終於瞭解“堅持”的意義了。


『小雨…一路順風,take care。』
「阿…阿…阿智。」AmeKo紅著臉,輕聲地叫著。
這讓我聯想到第一次叫“AmeKo”時,也是阿了半天。
『“阿”是語首助詞,無意義。一般台灣人喜歡用阿什麼的來稱呼人,跟古代
日本人有異曲同工之妙。但妳最好別叫信傑為阿信,這樣會跟田中裕子主演
的【阿信】搞混。』
我真是有病,都什麼時候了,還跟AmeKo上起課來。
「呵呵…謝謝老師的教導。」


『小雨,今天是星期四,算是最後一堂課,來個期末考試吧!』
「Hai!沒問題。但我也要考你。」
『“青山不改”的下一句是什麼?』
「“綠水長流”,對嗎?蔡老師。」
『很好。小雨,妳的中文學分已經正式拿到,恭喜妳了。』
「阿智,既然你說恭喜,那我問你“恭喜”的日文怎麼說?」
『O-Me-De-Do-Go-Zai-Mas,對嗎?ITAKURA老師。』
「I-Des-Yo!阿智,你的日文學分也已經Pa-Su了。」


這不應該是送別的氣氛。
我突然憶起李白的那首五律:“送友人”。
其中有兩句:“浮雲遊子意,落日故人情”。
沒想到1200多年前李白寫的關於送別氣氛的詩,
如今讀來卻依然令人動容。
不過“落日”兩字,倒是對小雨的祖國有著小小的不敬。


「那麼…阿智,我走了。請多多保重,Sa-Yo-Na-Ra。」
“浮雲”畢竟得四處飄零,而“落日”再怎麼不捨,也終究有西沉的時候。
『小雨,妳也多保重。Sa-Yo-Na-Ra。』
小雨輕輕嗯了一聲,轉身走向登機門。
她轉身的那一瞬間,就像有一道雷電,直接擊中我心窩。
雷電不是應該在下雨前出現?為何在小雨即將要離開時,我才感受到呢?
我不想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登機門裏,所以我也很快地轉過身去。


「阿智!…阿智!…Ma-De-Ku-Da-Sai(請等一等)!」
身後突然傳來小雨急促的叫喚聲,她並朝著我跑來。
『小雨,怎麼了?忘記帶什麼東西嗎?』
我不解地望著她,並希望她真的忘了帶某樣東西。
我甚至希望她忘了帶的東西,足以讓她搭不上這班飛機。
小雨搖搖頭,當她接觸到我的目光時,卻把頭低了下去。
然後咬了咬下唇,像是鼓起勇氣般地說出:
「阿智,我送你一樣東西。」


小雨很快地從她的紅色背包裏,拿出一件包裝好的禮物。
「阿智,請笑納,Do-Zo。」
我接過了這件禮物,掂了掂重量,大概是衣服之類的東西吧!
『小雨,現在送“束脩”不會太晚嗎?』
我故作輕鬆地開個玩笑,但小雨並沒有回答我。
我發覺她眼角有著若隱若現的淚滴。


在淚滴還來不及滑落至臉頰前,小雨轉身迅速地跑進了登機門,
然後又回頭跟我揮手道別。
「阿智!…Sa-Yo-Na-Ra!…Sa-Yo-Na-Ra!……」
『Sa……』Sa一出口,我發覺我根本無法說出Yo-Na-Ra。
小雨的“Sa-Yo-Na-Ra!”聲音,在空蕩蕩的中正機場大廳中迴響著…


我回到家裏,打開這件禮物一看,
才知道是陪伴著小雨成長多年的那件紫紅色雨衣。
雨衣的扣子上,別了那個明治神宮的平安符。

平成7年的5月13日,母親節的前一天。
灰暗已久的台南天空,終於下起了雨。
這是AmeKo離開台灣後的第一場雨。
大阪現在也在下雨嗎?我很想知道。
更想知道她過得好嗎?
是否也同樣會想起遠在台南的我呢?


打起雨傘,走到東寧路的那家丹比囍餅店。
雨下得真大,即使打了傘,左肩仍然被雨溼透。
媽媽喜歡吃芋頭,所以我挑個芋頭口味的蛋糕。
好久沒回家了,正好趁此機會跟家人團聚一下。
提著蛋糕,踩著滿地積水,慢慢走回去。


咦?信箱裏竟然多出一封被雨水濺溼的信。
我太粗心了,剛剛出門時,怎麼沒注意到呢?
我從積了一些雨水的信箱裏,拿出這封來自大阪的信。
歪歪斜斜的字跡,一看就知道是AmeKo寄來的。
雨子寫的信,看來一定得淋些雨才會名符其實。


收起了傘,握著AmeKo寄來的信,直奔上樓。
卻把芋頭蛋糕遺忘在樓下。
在震天價響的雨聲中,我小心翼翼地拆開了這封信…


蔡桑敬啟。

今晚大阪下起了雨,下得好像是我們在台南共穿雨衣的那場雨。
是你堅持的那一次。
我不禁又想到了你,O-Gan-Ki-De-Su-Ka?你好嗎?


回到日本,已經快兩個月了。
其實早就想寫封信給你,尤其是四月初,那時大阪的櫻花正落落大方地綻放。
但我總是提不起筆,常常寫到一半就無法繼續。
大概是少了點氣氛吧!
或者應該說是少了點勇氣。


直到今晚,大阪的夜空下起了這場我回到日本後的第一場雨。
我突然想到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。
那時你手忙腳亂的樣子,我現在仍然覺得很好笑。
蔡桑,行鞠躬禮時,膝蓋是不能彎的。懂嗎?我可愛的乖學生。
如果膝蓋彎曲,就會像你教我的那句中文成語:“卑躬屈膝”。
這句成語用得對嗎?我親愛的好老師。


原來只要是雨,在日本或是在台灣,都會讓人的思念更加清晰。
你收到信時,台南的天空會不會也下起雨?
而你,會不會也同樣想念起我這個笨日本女孩呢?
如果台南也下雨,那麼我送給你的雨衣,你穿上了嗎?
還有,你一定要記得把明治神宮的平安符綁在書包上哦!


我好懷念那段在你書桌旁的日子。
那時我既是你的老師,又是你的學生,在角色轉換間,想必鬧了不少笑話吧!
蔡桑,我們一起上課的那個書桌,現在你做何用途呢?
聽謝桑說,你們最近都用它來打麻將,我想說的是:
你有贏錢嗎?


我也忘不了在機場分別時的“青山不改,綠水長流”。
當然更忘不了元宵節那天,你教我的那首詞:
「去年元夜時,花市燈如晝,月上柳梢頭,人約黃昏後。
今年元夜時,月與燈依舊,不見去年人,淚滿春衫袖。」
蔡桑,明年元宵節時,我們還能一起去看滿天的煙火雨嗎?
你能不能幫我再次去求媽祖娘娘呢?


現在已是春末夏初的五月,櫻花也已落盡。
六月底我即將成為東京石原桑的新娘。
我們日本女孩子相信六月新娘是最幸福的,我也不例外。
所以過了六月,我就改名叫石原雨子,而不再是板倉雨子。
但我堅持,你仍然應該叫我小雨。
當然,你也可以叫我雨姬,只要你仍是加藤智的話。


你會來日本為我祝福嗎?雖然我很希望你來,但我想那是不可能的。
你說是嗎?
我很想帶你去看看我的家鄉,順便去加藤和雨姬殉情的懸崖。
但我們畢竟只是師生關係,所以即使我們真的到了那個懸崖,
我們也沒有理由一起跳下去。對嗎?
所以你不來也好。


連綿細雨有終時。細雨再怎麼連綿,也還是會有雨停的時候。不是嗎?
我好像又回到在陽台上聽雨聲的那個夜晚。
你聽到雨聲了嗎?


蔡桑,你一定很好奇為什麼我會送你那件雨衣,是吧?
其實在2月27那天,好來塢KTV外的雨勢滂沱,那時我就想送你了。
可是還是讓你冒著大雨跑回家。
你走後,我一個人不禁重複吟唱著“大阪季雨”的最後幾句:
「讓他在雨中歸去,是我的錯。雨啊!請把那個人送還給我吧。
啊!大阪季雨……」


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在我家鄉的浪漫傳說嗎?
我那時只告訴你,男孩若要向女孩表達愛意時,可以在下雨天裡,
邀女孩共穿一件雨衣。
但我卻一直沒有告訴你,當她接受他的愛意或要向他表達愛意時,
則會送他一件她穿過的雨衣。
所以,請你務必好好保存這件雨衣。A-Ri-Ga-Do-Go-Zai-Ma-Su。


那麼,加藤智,阿智A-Na-Da,Sa-Yo-Na-Ra了!


板倉雨子
平成7年5月6日


信紙已被溼透,
是大阪的雨造成的?還是台南的雨?
或是AmeKo的淚水呢?
 樓主| 發表於 2005-2-6 11:30:30 | 顯示全部樓層
窗外的雨已經轉小,
打開窗戶,雨滴輕觸樹葉,彷彿為剛剛粗暴的行為道歉。
而模糊在書桌上的那一灘水,不知何時,
竟已模糊在我的眼睛。


為了讓願望實現,我始終沒有告訴AmeKo,
平成7年的元宵夜我在土城聖母廟許的願望。
其實我跟她一樣,對於許願的技巧,都很笨拙。
我也是祈求媽祖保佑,希望明年元宵節,還能讓我和AmeKo一起來看煙火雨。
不過我比較貪心,連後年的元宵節,也先預了約。
只可惜平成8年的元宵夜,我變成獨自逛花市的歐陽修。
後來每年的元宵節,我都會躲在家裡看電視猜燈謎。


屈指一算,今年已經是平成11年了。
這幾年的改變是很大的,信傑畢業後繼續唸博士班,仍然單身。
陳盈彰當兵時結了婚,新娘是他的台南女友,結婚6個月後孩子就出生了。
虞姬的婚期在今年7月,如果6月的新娘最幸福,那7月呢?
虞姬的男友偷偷告訴我,7月的新郎可能最可憐。
我想也是。
井上在前年回去日本,而和田跟她的香港男友則仍然耗著。
因為她男友的母親堅決反對兒子跟日本人在一起。


至於我,則開始喜歡雨天。
尤其是那種連綿一兩星期的梅雨季節。
我總會將雨聲聯想到AmeKo的歌聲。
我特地買了張美空雲雀的精選CD,只為了聽“大阪季雨”。
每次聽到“大阪季雨”,就會回憶起和AmeKo在陽台聽雨時的溫馨。
偶爾我也會跟著哼:
「Yu-Me-Mo-Nu-Re-Ma-Su,A… Osaka Si-Gu-Re……」
(夢也會淋濕的。啊!大阪季雨)


收到AmeKo那封信後的三個月,也是一個像今天這般雷陣雨的夏日午後,
我曾拿出這件紫紅色的雨衣準備穿上。
卻不小心抖落了一封尚未寄出的信。
信在空中輕輕飛舞著,像被雨打落的櫻花瓣。
信尾的日期是平成7年6月23日,那是AmeKo結婚的日子。


信的內容我不太記得了,
我甚至忘了我有沒有寫出“祝妳幸福”這類言不由衷卻大方得體的話。
我只記得我署名:加藤智。
信寫完後,雨也停了。
於是我便沒有寄信的理由,或者像AmeKo所說的寄信的勇氣。
就把信放入雨衣的口袋裡。


平成8年的4月底,信傑要到京都大學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,
他說他會順便去大阪找AmeKo。
我把那封未寄出的信封緘,收信人寫上:雨姬。
然後拜託他把這封信,帶到加藤和雨姬殉情的那個懸崖,拋到懸崖下。
信傑說那時剛好是落櫻時節,信件伴隨著櫻花瓣,無聲地飄到懸崖底。
就像他身旁AmeKo的沈默一樣。
只不過AmeKo在信拋出後,便轉過頭去。


信傑並不知道加藤和雨姬的故事,當然更不知道AmeKo家鄉的傳統。
因為AmeKo只告訴他懸崖下有一對殉情男女的墳墓,還有一間小神社。
不過她並沒有帶信傑到懸崖下面。
聽他說她那時堅持要單獨到懸崖下面,過了很久,才又回到懸崖上。
我一直希望這封信能飄落到加藤和雨姬的墳墓前,雖然這機會微乎其微。


不知道為什麼,我始終堅持不穿雨衣。
因為我總覺得雨衣一定要跟AmeKo一起穿。
為了這種堅持,我常常是“每當下雨日,便是感冒時”。
既然不穿這件紫紅色雨衣,我乾脆就把它鎖在檔案櫃裏。


按下收音機的PLAY鍵,又響起五輪真弓“戀人Yo”的旋律……

戀人啊 再見了
雖然四季轉移
那一日的兩人 今宵的流星
全都發光消失了 像無情的夢


彷彿被歌聲催眠般,我掏出鑰匙,打開檔案櫃,又看到了這件紫紅色的雨衣。
我輕輕地撫摸著,依稀看到了AmeKo微笑時露出的虎牙。
還有她臉上的雨。
也聽到了土城聖母廟震耳欲聾的煙火爆裂聲。
於是AmeKo清亮細嫩的話語,又不斷重複地在我耳邊響起……


「Hai! Wa-Da-Si-Wa ITAKURA AmeKo Des,Ha-Zi-Me-Ma-Si-Te,
Do-Zo,Yo-Ro-Si-Ku。」

「對不起,我是板倉雨子。初次見面,請多指教。」

「蔡桑,大丈夫比的是志氣和心胸,與身高無關哦!像豐臣秀吉就很矮。」

「Hai! Wa-Da-Si-Wa 小雨 Des,Ha-Zi-Me-Ma-Si-Te,Do-Zo,
Yo-Ro-Si-Ku。」

「Mo-Mo-Ta-Ro 桑,Mo-Mo-Ta-Ro 桑……」

「很有效哦!等我回國時,我送給你。它一定能保佑你早日順利畢業。」

「而且我叫雨子呀!不喜歡雨天的話,豈不有損威名?」

「雨是沒有國界的,大阪的雨跟台南的雨同樣都令人神清氣爽。你覺得呢?」

「Dai-Te-Ku-Da-Sai,A… Osaka Si-Gu-Re(請擁抱我吧。啊!大阪季雨)」

「大阪很好玩哦!下次我帶你參觀豐臣秀吉建的大阪城,再到四天王寺去逛,
那是日本最古老的官寺。然後我們還可以去吃全日本最大的章魚丸子……」

「大阪歸期未可知,連綿細雨有終時。何年同此纏綿夜,共話陽台舉步遲。」

「我們家鄉的男孩子若要向女孩子表達愛意,又不太敢直接表達時,可以選擇
在一個下雨天,邀女孩共穿一件雨衣。」

「煙火在天空散開後,好像是在下雨哦!」

「我希望明年的元宵節,我還能來這裏看煙火雨。」

「這沒什麼。在日本,女孩子今天做巧克力是很平常的事。」

「Ko-I-Bi-Do-Yo…Sa-Yo-Na-Ra…」

「阿智!…阿智!…Ma-De-Ku-Da-Sai(請等一等)!」

「阿智!…Sa-Yo-Na-Ra!…Sa-Yo-Na-Ra!……」


雨,總是會停的。


推開系館後門,天色早已暗了。
遍地都是殘綠碎紅,見證了剛才那一陣驟雨的猛烈。
而雨後的空氣總是讓人感覺格外清新,就像AmeKo給我的感覺一樣。
伸出手掌,試著感受雨滴輕觸的溫柔。
良久良久,手掌依然乾燥。


雨,終於還是停了。
但我心裏的雨,卻始終不曾停歇。
『AmeKo…不…小雨,我們去雨中散步吧!』
我在心裏自言自語著,終於穿上了這件雨衣。【雨衣】〈最終章〉 By jht.


【後記】:後來聽說有人在那間小神社裏,發現了兩封信。
一封是寄給雨姬,另一封則是寫給加藤智。
不過這也許是小說家的牽強附會。
或者只是AmeKo家鄉人的豐富想像力。
發表於 2005-2-13 00:45:00 | 顯示全部樓層
oh~~~~~~~my god
咁long ge.....
發表於 2005-2-13 19:49:12 | 顯示全部樓層
送你4個字

             又長又悶./...

             ( - 3 -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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